燒好的熱水終于可以喝了,易士英捧了茶杯飲了一口,隻覺從喉嚨到肺腑一片滾燙。
恰如李瑕對大宋社稷的熱忱。
蜀南這一帶,本就是長甯軍的防線。蒙軍從大理國攻來之前,長甯軍并無大大的防禦壓力。
沒想到反而是蒙軍自西南斡腹之後,這邊建了淩霄城,那邊慶符軍漸漸成軍。
易士英對此本有憂慮,擔心李瑕年輕氣盛且将兵将視爲己物,不肯與長甯軍協作。
費了那般多錢糧,各自作戰甚至還可能互相牽制。
沒想到,李瑕竟是毫不忌諱他多管慶符軍閑事,還主動提出合練。
“慶符軍成軍不久,需要學的地方還有很多,便請易守臣多費心了。如今蜀南暫時安定,便可先派一部分兵馬到慶符縣操練,年節前再運些物資上山……”
“如此一來,豈不是長甯軍吃你的、喝你的?”
李瑕擡了擡手中的杯子,道:“今日我亦喝了守臣家的水,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這話其實一點都不好笑,但兩人還是碰了碰杯,很是開懷。
就着白開水,竟也喝出了好酒的氛圍。
關于如何合練又商量了許久,時間過得很快,漸漸已到傍晚。
“非瑜有經濟之才啊,短短一年間,使慶符縣日漸繁榮,财力、物力已遠勝長甯縣。”
易士英這“經濟”二字指的其實是“經邦濟世”,是頗高的贊賞。
李瑕愧不敢當,道:“脫不開朝廷和民間的支持,蜀南初經戰火,不少大戶人家捐出……罷了,與易守臣直言,我爲官時短,處事有許多不穩妥之處,還請恕罪。”
這道歉是該的,長甯軍的軍需大多來自淯井監,李瑕的私鹽生意越滾越大,一定程度上其實是侵占了長甯軍的供應。
但易士英擺了擺手,道:“非是要談這些,皆是爲大宋守國。但我聽聞,非瑜在開辟與大理的商道?”
“是。”
“前些日子,慶符縣出動勞力,以火藥炸山,拓修了五尺道?”
李瑕又點點頭應了。
這事是他北上前安排的,李墉與韓承緒一起做的。
五尺道并不是整條道路都那麽狹窄險峻,而是其中部分險峻之處限制了它的通行。
從秦修五尺道到漢晉修南夷道,最後到唐修石門道,這條路已四百餘年未有大修過。
四百餘年間,已有了火藥的運用,不再需要秦人那種“積薪燒岩”的艱苦辦法。
李瑕暫時還沒實力重修整條路,隻能将慶符往威甯城的難行之處炸開,以期加快兩地之間的往來。
沒想到易士英卻是搖頭道:“此事欠妥了。”
“不知何處欠妥?”
易士英擡手指了指,道:“築淩霄城,爲的便是據險要之地以拒蒙軍。豈有化險峻爲通途之理?”
李瑕道:“有一事我始終未想明白。蒙軍攻入大理,據稱死于瘴氣者十萬人,便當是誇口之言,但忽必烈攻下大理後很快北返,近年來,大理蒙軍與滇地諸部鏖戰,入蜀南、攻自杞、攻交趾、攻羅氏鬼國,傷亡慘重,所餘不到萬人。爲何朝廷甯花大力氣築淩霄城,而不試着反攻大理?”
“豈是易事?大理君臣皆降,兵将皆已效忠蒙古。”
“然大理人心未降,今歲舍利佛揭竿起事,聚衆二十萬人。若有我大宋官軍配合,未必不能将蒙軍從西南驅逐。”
易士英沉默了一會,緩緩道:“我大宋立國初年,王全斌平定四川,曾獻地圖于朝廷,谏言乘勢取大理國。當時,太祖皇帝手執玉斧,劃地圖之大渡河,言‘此外非吾有也’,近三百年來,我大宋從未向大理動兵。”
“因祖訓而不出兵,豈非荒唐?如今大理已在蒙古治下……”
“其中自有因由,太祖皇帝實鑒于唐與南诏之事。南诏附唐、叛唐反複,甚至一度攻破成都,唐大興發兵伐南诏,雙雙滅國,遂有‘唐之禍基于南诏’之說。爲何?因滇南地勢險峻……”
“滇南地勢險峻?蒙軍爲何不怕地勢險峻……”
“此等大事,自有官家與廟堂諸公定奪,非你我一介地方官……”
兩人互相打斷了對方幾句話之後,李瑕忽然道:“漢習樓船,唐标鐵柱,宋揮玉斧,蒙跨革囊……說來說去,就是這大宋朝廷骨子裏的軟弱與不思上進。”
易士英愣住。
他是真的愣住了,完全沒想到李瑕會突然間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
所謂“漢習樓船”,漢武帝發兵征伐西南,被洱海相阻,而土著熟悉水戰。漢武帝遂在長安仿造滇池、開鑿出一個“昆明池”練水師,最後派郭昌領軍入滇,設立益州郡,統治雲南。
所謂“唐标鐵柱”,唐朝與吐蕃争奪四川邊境及洱海時,唐中宗遣唐九征爲讨擊使,擊毀吐蕃城堡、切斷了吐蕃與洱海的通道。唐軍大勝,勒石建碑,以記唐朝對洱海地域的有效統治。
所謂“元跨革囊”,忽必烈南征大理,過大渡河後,爲金沙江所阻,命令将士殺死牛羊,将牛羊皮吹成革囊,強渡大江。
漢唐之強、蒙古之強,首先便是這一往無前的決心、無可阻擋的霸道。
唯有宋,揮玉斧以劃大渡河,此外非吾有也,遂西南不通中州三百年。
……
這些典故,易士英都知道,但卻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将它們類比,相比漢唐的雄風,這大宋朝廷顯得那樣可悲可憐。
那句“骨子裏的軟弱與不思上進”,刺耳,驚心。
良久,易士英才反應過來,猛地擲下手中的水杯。
“咣啷!”
響聲中,那滾燙的熱水灑了一地。
恰如李瑕對大宋社稷的熱忱。
“李非瑜!你住口!”
李瑕卻不住口,又緩緩問道:“鑒唐與南诏之禍,遂不取西南。那鑒于靖康之恥,是否連河洛也該不要?”
“你太放肆了!還不給我住口?!咳咳咳……咳……”
“易守臣費心力、熬肝膽,修築了這淩霄城,其山高也、險也,便是數十萬蒙軍隻怕也未必攻下。可有何用呢?真抵得了蒙軍斡腹?真保全得了川蜀?”
易士英氣得大咳不止,眼睛都已通紅,看向李瑕,搖了搖頭,道:“你年輕……咳……萬不敢妄議朝廷社稷……牢騷太多,誤你前程……”
李瑕恍若未聞,繼續道:“以此地之險峻、以軍民之奮勇,或許臨安城被攻下,淩霄城依舊屹立,但隻會守,守不住社稷江山。”
“李非瑜……你夠了!”
易士英站起身,強止住咳嗽,手指幾乎頂到李瑕鼻子上。
“莫再讓我聽到一句妄議之言,給我停止拓修五尺道,否則一旦蒙軍入蜀,你擔待不起!”
他許是還将李瑕當成敢言直谏的忠臣、想說些逆耳良言,雖然盛怒卻也不至于對李瑕不利。
“留在淩霄城好好反省!想明白錯在何處了我再放你下山!”
一句話說罷,易士英大步踹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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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獨自坐在屋子裏,神色平靜。
他并非是激憤之下才說這些,而是故意激怒易士英,爲的是在其心中埋下種子。
再發怒也沒關系,待到他今日所有的推論成爲現實,易士英便會陡然發現這年輕人眼光如此長遠、料事如此之準。
待到他打通大理,易士英便會發現五尺道之事錯的是誰。
一件事,兩件事……也許會有一日,易士英能回想起這段對話……
李瑕其實也不願算計易士英。
彼此初識正是在五尺道上,彼時的易士英雖也儒雅,卻威風凜凜。短短一年間,爲了修築這淩霄城,他已熬得枯瘦。
李瑕敬重他。
但也憐憫他,将滿腔忠貞、一身孤勇全放在這清苦的淩霄城上,受困于全無開拓之心與遠見的朝廷。
在一個冠軍看來,赢得敬重很好,但赢得勝利更好。
“一起赢吧。”李瑕拾起地上的碎陶,如此喃喃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