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
“從叙州一路跑到慶符,真是太辛苦你了……來人,去吊碗參湯來,帶曹六下去歇歇。”
“謝縣令。”曹六受寵若驚,忙向江春施禮了才告退。
江春點點頭,撚着長須思量。
這事,他一時也還沒想明白,因此作出體恤人的樣子,卻不開口談看法。
房言楷與李瑕則是盯着地圖,沉思着。
“縣尉如何看?”房言楷道:“可曾想到知州會出擊兀良合台?”
“沒想到。”李瑕道。
他今天還在準備擴軍,确沒想到史俊會直接做這個決定。
這仗打的,讓人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房言楷歎息一聲,道:“太冒險了啊。”
“也不是沒有機會,畢竟是順流而擊。”
“明早出發?”
“嗯。”李瑕從地圖上擡起眼,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麽。
房言楷忽道:“我随你一道去。”
“房主簿也去?”
“行軍作戰不比依托城廓防禦,辎重如何安排、與友軍如何協作……縣尉隻怕沒太多經驗。”
“确實沒有。”李瑕道。
他雖帶兩百人去過五尺道,但當時就吃過些辎重不足的虧,且五百人與兩百人也不同。
手底下包括韓家父子在内,并沒有行軍打戰管後勤的人才。
房言楷道:“那便是了,這些我來安排吧?”
“那縣中事務?”
房言楷轉頭看了江春一眼。
李瑕于是明白過來,江春平時不喜歡做事,而不是真的不會做事。
“也好,那就辛苦房主簿了。”
彼此也相處了兩個半月,房言楷也不問李瑕“信不信得過我”之類的話,起身道:“今夜還有得忙。”
……
房言楷與李瑕離開公房,很快,縣衙忙碌起來。
江春獨自一人還坐在那,終于開口說了一句自己的看法。
“太冒險了,太冒險了……”
但他能說李瑕是瘋子,卻不能說史俊是瘋子……
~~
一整夜,慶符縣城和巡江營盤都很忙碌。
天蒙蒙亮時,四隻大船、十餘艘小船載着五百巡江手,順江而下。
很匆忙,但房言楷做得不錯,該帶的幹糧、箭矢、傷藥等物都帶了,且擺放有序。
他與李瑕站在船頭,看着兩岸的山峰迅速退開,道:“此戰倉促,其實我們來不及趕到叙州,知州也不會怪罪。”
房言楷并非是爲了避戰,否則這話也不會到現在才說。
李瑕道:“我們來,并非是爲了不被知州怪罪,而是爲了擊敗蒙軍。”
“你有信心?”
李瑕道:“若史知州沒有出擊,我絕不敢隻率五百人出戰;但今次我若是知州,也會選擇追擊蒙軍。”
“爲何?”
“因爲不敢軟弱。”李瑕道:“我失去的東西太多,所以不敢軟弱。”
房言楷沒聽懂。
而李瑕已經失去了一整個生命,且知道必要失去這個南宋,眼神裏始終是堅決。
~~
叙州城頭上,史俊放眼看去,仿佛看到了城外的白骨累累。
他保住了城中的百姓,但這次城外那些慘遭屠戮之人同樣是他治下之民。
這不是他的過失。
他甚至可以放任着兀良合台的大軍東去,依舊有一份守住叙州城的功勞。
但已失去的、和不願再失去的數萬生靈,都讓他變得更堅決。
時近黃昏。
因蒙軍在昨日拔營東向,此時江面上已看不到蒙軍船隻,隻有叙州守軍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着……
“知州,船已經拉回來了。”
“連夜裝載物資,三更造飯,五更出發。”
“是……”
李同禾站在史俊身後,放眼向黃昏的江面看去,歎道:“各縣的援軍都沒來呐。”
“昨日傳信,今日趕到……怕是都做不到。”
說話的是叙州駐軍指揮,名叫“婁炎”,生得五大三粗,一句話說完又道:“但那些鄉縣也沒幾個人、沒幾條船,不來就不來吧。”
史俊對此事也不甚在意,又凝望了江面一會,轉身要走下城頭。
忽然,李同禾喊道:“看,那是什麽?”
婁炎很詫異,喃喃道:“竟還真有人來?”
史俊回過頭,看到對岸有幾個小點。
那是四艘大船、十餘艘小船正在艱難地溯江而上,向三江口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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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大堂當中擺着一張地圖。
有人在地圖上的叙州點了點,沿長江向東指了下去,最後落在了叙州與南溪縣交界之處。
江水在此形成了一個大回彎,稱爲“南溪長江第一灣”。
“兀良合台水陸并行,行軍速度不如我們快。我們明日出發,可在這一道大灣前追上蒙軍,這處地勢最有利……”
史俊并未把戰略說得很詳細,隻将大緻的布置說了,之後便是些鼓舞軍心的話。
張實則顯得很沉默,基本上沒開口。
李瑕是文官,站在幾個武将前面,不太受重視,也沒被刁難。
聽了一會,他也大概明白了這一戰的思路。接着,軍議結束之後,他與諸将一起退了出去。
房言楷卻被留了下來,想必是能被告知一些更機密且具體的軍情。
李瑕回了營地,視察了五百巡江手。許久之後,房言楷才回來,與他在帳中坐下。
房言楷猶豫了良久,才開口問道:“非瑜爲何不考科舉?”
“考不上。”
房言楷顯得也很爲難,道:“明日這一戰……方才知州與我說了具體的布置,且讓我全權指揮巡江手,但這并非我的本意。”
不等李瑕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你定難相信,但我真真确确未想過要在此關頭奪你權職……我與知州禀明五百巡江手皆由你一手編練,由你指揮更爲适合。前次擊敗蒙軍是你的功勞,此事我亦據實而言,絕無一句诟病。”
“房主簿……”
“此肺腑之言,我……”
李瑕擺了擺手,道:“房主簿不必這般,我知道,我也信你。史知州不想讓我領兵,我在出發之前就想到了。”
房言楷沉默片刻,問道:“既如此,非瑜爲何還讓我來?”
“不帶房主簿來,史知州也會讓别人接手這五百人。”
“非瑜原來知道,那是否去向知州解釋一二?”
李瑕搖了搖頭,道:“解釋了他也不會改變主意。此事不僅是成見,且不說我是奸黨、沒有功名、太年輕,把這些原由全撇開,隻說我編練這五百人的做法,史知州也不願看到我在此戰之後繼續領兵,是吧?”
“是。”房言楷點了點頭,歎道:“我們若隻帶百餘人來,或許情況會有些不同,五百人,且是如此銳氣的五百人,有些……過了。”
“我明白。”
李瑕其實很理解史俊的做法。
他甚至覺得,若站在史俊的立場上看,這麽做确實是對的。
因爲大宋奉行的是“強幹弱枝”的政策,簡單來說,地方财政須各路轉運使送到中樞,刻意弱化地方實力。
那便不可能容許一個下縣能編練五百精銳鄉勇。
雖然正是史俊看戰事迫在眉睫,特許慶符縣截留秋稅編練鄉勇守城。
史俊當然有守國之心,否則不會這麽做,否則也不會決意出擊兀良合台。
但李瑕做得太過份了,守住縣城之後,還能帶五百人出戰……顯然已把規矩破壞得太多。
史俊已在大宋的條條框框裏盡力做到最好,若再敢多容忍一點,那便不是忠臣,而是奸臣。
一個忠臣,看到一個奸黨出身的小官竟敢觸碰大宋的立國之策,自不可能視若無睹。
他沒有處罰李瑕,甚至一句重話都沒說,這已是以大局爲重。
當然,史俊肯定不是認爲一個小縣尉要造反,隻是本能地排斥這種做法。
李瑕有些佩服史俊的敏銳。他認爲史俊沒錯,而是宋的制度就是如此,比起防外寇、更防内賊。
但他也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内賊,就是要造反。
……
“非瑜既能明白,也切莫心生怨怼。知州是有所考量的,這一戰我們并非主力,是被安排在後翼,由我指揮或由你指揮,其實都一樣。”房言楷道。
“是,若是我肯配合,房主簿确實能指揮得了巡江手,畢竟鮑三、姜飯、摟虎等人都服你。史知州把這些都權衡過了,确是以戰事爲重。”
房言楷頗覺欣尉,喟歎着,問道:“那非瑜答應了?”
“不答應。”李瑕很幹脆。
房言楷一愣。
李瑕道:“我理解并認同史知州的立場。但我的兵,不會交給你指揮。”
“可這……戰事就在明日……”
“今夜不是我怎麽選,而是房主簿你怎麽選。是配合我、還是我連夜領兵走?”
“何意?”
“我來指揮,你配合我瞞着史知州。”
“李非瑜,你太自負了!”
“我若不自負,能帶得了人來?房主簿請睜開眼看看,今夜叙州除了我們還有誰來?”
“你……你這是在逼我?”房言楷大怒,壓着聲音道:“你這是在……以戰局逼我?”
“我也可帶人回慶符,繼續去分張家的财産。”
“你……”
房言楷已是完全愣住了。
他沒想到……李瑕聽了調令就毫不猶豫地趕來,一副熱忱報國的樣子,竟能說出這樣的話。
李瑕看着房言楷,眼神始終很平靜。
他是來打仗的,但不會像房言楷、史俊一樣當大宋的忠臣,大宋從來都不缺忠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