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一箭檄詩

第82章 一箭檄詩

長街上,按刀的兵士轉過頭看着來往的行人,眼中泛起些疲憊無奈之色。

忽然,他看到一人……

“站住!說你呢,給我站住!”

一名少年郎回過頭,道:“是在喚我?”

“拿下他!”

那兵士快步上前,仔細一看,見這少年十六歲左右的模樣,生得玉樹臨風,氣質不凡。

這儀容姿态絕非一般小戶人家養得出來的,偏是穿着麻布衣裳,踩着草履。

“李瑕!我捉到你了!”

那少年卻是微微笑着,道:“我姓史,名樟,字敬先,真定府人,你可要聽聽我的詩?”

“你還敢冒充!來人,把他押回去,去找殷俊來辨認,再告訴五郎,是我捉到了李瑕……”

“二郎。”

忽有一聲叱喝響起。

“你們幹什麽?!還不放開我家二郎!”

一名史家小将大步跨來,喝退了張家兵士,拱手道:“二郎受驚了。”

他身後還跟着幾名小厮,俱是扁着嘴,一副委屈模樣。

方才按着史樟的兵士們也驚慌起來,連忙告罪不已。

“是小人有眼無珠,請二郎治罪。”

“請二郎治罪……”

“無妨、無妨。”史樟還在微笑,道:“楊将軍不必怪罪他人,我故意的,還挺有趣。”

“是。”

“有趣,有趣。”史樟踩着草履又踱了幾步,又向那張家兵士道:“今日之事不必告訴旁人,我許是還能多玩幾次。”

“是。”

“還有,你們捉人就捉人,勿要濫殺無辜。我父與趙經略好不容易才将此地治理得繁榮安樂,切勿毀此心血。”

“是,小人明白。”

“若是方便,等捉到了李瑕,讓我見見。”

“這……此事小人做不了主。”

史樟笑道:“那我自去問仲書兄。”

忽然,遠處小厮跑來,禀道:“二郎,不好了!在小巷中發現幾具屍體……”

~~

“五郎,不好了!李瑕捉了姚家小郎君和閻複……”

張弘道皺了皺眉,道:“帶我去看看。”

才出門,翻身上馬之際,又有手下快步趕上,低聲道:“五郎,史家二郎來了。”

張弘道深深歎息了一聲。

他比史樟年長十四歲,卻并不敢騎在馬背上見對方,翻身下了馬,丢開馬鞭,親自迎了上去。

“敬先來了。”

史樟拱手,道:“仲書兄來了開封,竟也不找我?”

“實是公務繁忙。”

“我知道,仲書兄是要拿住李瑕,那人有些意思,我原本還有些欣賞他。但他現在捉了端甫和子靖,我忽然明白一個道理,宋人就是宋人,是我們的生死大敵。”

“是。”

兩人說着,邊走邊談,往姚燧遇襲的巷子走去。

史樟忽問道:“仲書兄爲何不向我父借些人手?誅殺了那宋人細作。”

張弘道心想,因爲不想李瑕落在你們手裏,揭破我的秘密啊。

“不敢麻煩史經略。”

“客氣了。知道嗎?今日我還在說,若五郎捉到李瑕,容我見他一面,看看能填出那樣詞句的才子是何樣人……呵。”

史樟說着,指了指路邊巷子的老鼠洞,話風一轉,卻是又道:“貓捉到老鼠,喜歡玩一玩,那是因爲它握着老鼠的生死。但若老鼠敢反咬貓一口,那就沒什麽好玩的,直接咬斷其脖頸罷了。”

張弘道有些不煩耐。

他已經三十歲了,沒耐心聽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郎說自以爲是的道理。

眼下是玩不玩老鼠的事嗎?是能不能捉到的事。

“敬先說得對,李瑕很危險,我已提醒過端甫多次……”

“仲書兄,端甫自幼失怙,是雪齋姚公一手将他撫養長大,萬不可有所差池。請你務必救出端甫與子靖,若需幫手,隻管與我開口,我會與父親分說。”

史樟說完,向張弘道拱了拱手。

這是他作爲姚燧、閻複的朋友,應盡之義。

“放心,我一定救回他們。”

……

看着史樟轉身而去,張弘道默立了一會。

有兵士上前請罪,道:“五郎,史二郎高門貴子,偏穿着麻衣草履,小人這才捉錯人。”

張弘道淡淡道:“他那麻衣草履,穿着比你的衣鞋舒服……”

~~

“家伯父……勾結趙宋嗎?”

姚燧似乎失了神,喃喃着,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李瑕觀察着他的神情,又問道:“若說姚樞是在知時園與人密談,你覺得會是誰?”

姚燧聞言似在思索,卻不回答。

李瑕盯着他的眼看了一會,又道:“你不回答?”

“這裏……是在開寶寺塔附近嗎?”閻複忽然開口問道。

“你怎麽知道的?”

“聽到了誦經聲,還有風聲。”閻複低聲道:“當年戰亂,開寶寺塔多有破損,風吹過有嗚嗚聲,一直也沒修……”

“開封鐵塔,破是破了,倒不了。”

閻複道:“是,此塔以褐色琉璃磚砌成,混似鐵鑄,稱‘鐵塔’實是形象,李瑕,你又是信手拈上一字就道盡了一處風物啊。”

“不是我起的名,我們那邊就叫它鐵塔。”

“宋嗎?它還記得開封嗎?靖康之後、端平之後,宋還記得開封嗎?”

閻複反問了一句,擡起頭,喃喃道:“橫流始靖康,趙魏血可蹀。小胡甯遠略,爲國恃剽劫……”

姚燧還在發呆,卻是張了張嘴,無意識地和着閻複,輕聲念起來。

“誰能提萬騎,大呼擁馬鬣,奇兵四面出,快若霜掃葉……”

這詩陸遊的《登城》,本不該傳到北面的。

但這兩個書生卻都知道,還能完全背出來。

“遺民世忠義,泣血受污脅,系箭射我詩,往檄五陵俠。”

一詩念畢,良久,閻複喃喃道:“我少時讀陸放翁此詩,常想一個問題。若有朝一日,有人将此詩系在箭上,射至我眼前,我是否願意當個五陵俠?

可惜一直以來,沒有。到最後,連陸放翁自己也隻能‘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我輩遺民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但,隻要一箭檄詩……”

閻複說到這裏,擡起頭來,眼神漸漸鄭重。

“隻要有一箭檄詩,我閻複閻子靖,願重歸大宋。”

姚燧一驚,喃喃道:“子靖,你……”

李瑕微微眯起眼,于暗室之中看去,隻見那二十歲的年輕人被綁縛着,肩上有些血污,神情卻很認真。

“李瑕,我願助你一臂之力,你可願帶我一道走?”

姚燧似乎已經呆住。

李瑕搖了搖頭,道:“你很聰明。”

“是,我很聰明,可幫得上你。”

“我若是你,我也會用這個辦法脫困。”

閻複一愣,道:“我真心的。”

“不必騙我。”李瑕道:“前兩日姚燧念了你那詩,‘群材方用楚,一士獨辭燕’,我雖然聽不懂,好在你們給我做了講解……你們說這是典故,‘雖楚有材,晉實用之’,你等雖是漢人,但趙宋朝廷上下傾軋、政局敗壞,遠不如爲蒙古國效力。這話是你們說的,詩言志,言猶在耳。我怎麽信你?”

閻複道:“那是對旁人說的,若問我志向,實在後一句‘一士獨辭燕’。燕雖必亡,我願效荊轲,一士辭燕,氣貫長虹。我有報國血勇,唯等燕太子丹。”

“你上次還說這一士指的是樊於期,你說燕太子丹寡謀,枉殺樊将軍。”

“我身在淪喪之地,有何辦法?寫詩明志,用暗喻而已。”

“讀書人一張嘴,黑白皆可說,我不信你。”

兩人說着,語速飛快。

閻複神色漸漸激動起來。

“我名‘複’,‘收複中原’之‘複’,我字‘子靖’,‘靖康之變’之‘靖’。我父賜我名、字,是爲警我不忘故朝。永懷河洛間,煌煌祖宗業。你若不信,可剖我胸膛看肝膽、看裏面是不是一片丹心赤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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