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章公對趙淮被俘之事如此在意,莫非是在擔心趙溍?”
“不錯,我屯兵上遊、屏障臨安,若身後建康府生變,如何使得?”
賈似道放下了手中的情報,起身走到了地圖前,指點了幾處。
“我爲何在意,且看看我們這四面八方,有幾個人能信得過?誰家不通敵?守上遊的夏貴、呂師夔便不說了,江西制置使黃萬石,沿江制置使趙溍,知鎮江府洪起畏……”
廖瑩中道:“夏富與呂文煥一降,夏貴、呂文夔隻怕是靠不住的。相比而言,趙溍是最讓人信得過的。”
“夏貴一直在暗中聯絡叛軍,商讨投降條件,我近來還在勸他,若勸不動便要着手處置了。這種時候卻遇到李庭芝投降,趙淮被俘。呵,應接不暇……真是應接不暇。”
“平章公太難了。”廖瑩中無奈道:“大宋社稷隻由平章公一力支撐。”
“社稷至此地步,已非憑一人之力可挽狂瀾。回想當年蒙古入金,孟帥尚有趙葵、杜杲等人相助。”
賈似道話到這裏,目露不甘,道:“如今呢?呂文德死、李庭芝降,連我一手提拔的陳宜中也背叛我。誰人與我同扶社稷。”
廖瑩中不由訝異,暗道以平章公之自負,如今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裏平添了一股英雄遲暮的悲涼感。
身爲幕僚,他卻已想不出辦法來爲賈似道分憂。
“平章公,聽說城西南有座三聖寺,十分靈驗,是否去拜一拜,求佛祖保佑此仗得勝、社稷無恙?”
賈似道正要搖頭,其後又覺此事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也許正是這一動念能逢兇化吉也未可知。
“就在這兩日安排走一趟吧,多備些香火錢。”
……
就在次日賈似道便動身往三聖寺燒香。
爲表虔誠,他騎馬到了三裏地外便下馬步行,親身登上怪石嶙峋的山路。
聽着道路兩邊的鳥鳴嘤嘤,心中焦慮漸漸消散了不少。
賈似道甚至還恢複了些許浪蕩習氣,與廖瑩中笑言道:“便是敗了又如何?我有外甥女在李瑕身側,至不濟也能保得一條性命,遊覽山川……昨日我問誰家不通李逆,卻忘了我家才是與李逆勾結最緊的一個。”
“自古争天下,本就是幾家親戚相争。隋代北周,唐又代隋,無可厚非。”廖瑩中道:“說來,李逆也得喚平章公一聲舅舅。有此關系,平章公尚能捍守大宋,不必過于憂慮夏貴、趙溍等人。”
賈似道心情好了不少,振奮了精神,看着眼前的山路,自語道:“我必不會稱了那些小人的意,待我抽出手來,回臨安收拾他們……”
到了三聖寺,賈似道親手敬了香,給佛祖磕了頭,難得表現出些敬畏之色。
待給了一筆數目不菲的香火錢,他便更加心靜下來。
此時已是正午,衆人遂留在寺廟用齋飯。
雖是幾道簡單的素菜,菜色卻十分不錯,兩盤清口的野菜,一盤春筍,一碗羹湯,米飯亦是香甜。
“咦。”
待那春筍上了,廖瑩中卻是驚奇了一聲。
“平章公請看,這兩個筍片是否像兩個字。”
賈似道定眼一看,果然見那筍片的形狀像字。
他偏了偏頭,讀了出來。
“定……勝……定勝。”
“竟真是定勝。”
賈似道湊近了些,夾起筍片看了看,見它被切開就是這樣子,并非是刻意雕的,不由輕笑一聲。
“此爲天佑平章公、天佑大宋之兆啊。”
賈似道雖未全信,卻也添了信心,道:“我平生擅賭,許是真有天眷也未可知。”
因添了這好兆頭,吃過齋飯後他們便又給三聖寺多捐了筆香火錢,并留下用了杯茶。
待出了寺門,賈似道寬袖搖擺,施施然走了幾步,回頭一看,才注意到三聖寺的牌匾有些特異之處。
他遂重新走回來,駐足在那紅底金字的牌匾下擡着頭看。
“這是……”
廖瑩中也是驚異,忙派人去找了廟内的老住持出來相詢。
“施主眼力非凡,此匾确爲聖文仁德顯孝皇帝禦筆所題。”
老住持稀落的長須已完全發白,說話間神情平淡,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樣子。
正是這種心境,他竟連禦筆所題的牌匾也未曾顯擺過,隻是有人問,他便答。
“百數十年前,吾寺三位得道高僧路過此間,恰遇電閃雷鳴,他們連忙避到一棵白果樹下,忽一道炸雷将白果樹劈倒,他們卻安然無恙,唯見空中佛光大亮,觀世音菩薩顯露真容。此事傳入皇帝耳中,皇帝遂欣然提筆賜書‘三聖古寺’……”
牌匾上那四個字用的是楷書,并非瘦金體,因此衆人一開始都沒有意識到。
但此時再看,那字型偏長、偏瘦,尾鈎銳利、瘦挺爽直,書法功力非同凡響……真是宋徽宗的筆迹。
賈似道默然無言。
特地跑來求神拜佛,不想卻撞見徽宗皇帝的禦筆……心裏莫名感到有些晦氣。
~~
沒過幾日,戰報送來,呂師夔降、唐軍已過九江,繼續順江而下。
戰事已逼到賈似道眼前,且越來越快。
“報!叛軍已破池州,池州守将趙卯發自缢而死……”
随着這個消息,唐軍已到了賈似道面前。
兩軍僅隔不到兩百裏,一旦高長壽下令出擊,一日就能抵達宋軍防線。
魯港,傳遞命令的号角聲此起彼伏,船隻來來回回不停地調動。
賈似道的大營就設在岸邊,士卒們來回穿梭,忙碌不停。
氣氛是突然緊張起來的,在這之前,宋軍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叛軍會來得這麽快。
“傳令下去!平章公連夜召諸将議事!”
“快,去傳令……”
江陵一戰,賈似道抛掉了大量的兵力,隻帶能指揮得動的兵力東進,果然逼得朝廷收回成命、暫時與他和解。但這樣一來,二十萬大軍所剩已不到半數。
除此之外,這一帶的駐城将領也被賈似道召來,包括江陰軍鄭德、無爲軍劉權、知太平州孟之缙……
很快,諸将匆匆趕到大營。
地圖已經支好。
賈似道掃了一眼,見夏貴還沒來,不由有些失望。
但已沒時間了,他開門見山,說起戰況。
“叛軍到了。”
才說四個字,諸将一片嘩然。
“這……太快了吧!”
“前兩天還說沒破九江,這麽快連池州都破了……”
“咚!”
一聲鼓響,卻是賈似道親自拿起了鼓槌重重在牛皮大鼓上敲了一下。
“肅靜!”
“我等在此等候了數月,爲的便是平叛,有何好吵鬧的?”
賈似道面沉如水,終于恢複了些當年在孟珙帳下時的威風。
“自叛軍東掠以來,一路勢如破竹,絲毫未遇抵抗,是我大宋将士真的不堪一擊嗎?!你們能否振作些……”
話到這裏,他卻将下一句話咽了回去。
原本想說“便是亡國,能否有一仗讓後世值得一提”,但他知道這些将領怕是受不了這樣的激将法。
他走到地圖前,擡手劃了個圈。
“這裏,戰場的最前方,駐的是夏貴的所部,夏貴爲大宋社稷效忠四十年,然而其子夏富……”
才說到這裏,帳外已響起了通傳聲。
“夏元帥到!”
賈似道一愣,再擡頭便見白發白須的夏貴趕了進來,且隻帶了兩個侍衛,并非率軍前來。
“我來得遲了,請平章公調遣。”
事實上,夏貴到現在也并沒有實質上的叛國,至少賈似道與宋廷都沒有證據。隻不過因爲夏富被挾持着叛投,夏貴又曾語露大宋氣數将近之意試探諸将,讓賈似道認爲其有反意。
互相試探、制衡到今日,夏貴趕到大營,終于證明了他的清白。
當然,更可能是他與高長壽沒談攏。
不論如何,賈似道信心大增。
……
若說夏貴前來給賈似道吃了一枚定心丸,很快,趙溍又送來了第二顆。
“平章公,建康府的消息到了。”
賈似道接過趙溍的傳書,轉頭向自己派往建康的士卒道:“後方情形如何?”
“趙溍早早便收了長江北岸的船隻,因此叛軍雖得兩淮,卻沒有船隻,隻找到了幾艘漁舟,押着趙淮到金陵城下招降趙溍……”
“什麽?”賈似道登時警覺起來,問道:“趙淮降了?”
“都以爲趙淮降了,但趙淮乘小船到了城下,卻是對趙溍大喊‘兄長,男子漢,死就死,不要投降’,叛軍大怒,當場殺了趙淮,将屍體推入江中。”
“趙淮死了?”
“小人在城頭看得分明。”
賈似道點點頭,打開趙溍送來的信,隻見裏面有一張地圖,附言是兩淮叛軍無船,必不能渡長江天塹,隻須擋住上遊的高長壽部,即可守住長江。
如此,時局稍緩,大宋社稷猶可徐徐圖之。
原本靠不住的兩個阃帥臨到了大戰前忽然變得可靠了起來,給人一種“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賈似道放下信,腦子裏不由想到在三聖寺看到的“定勝”二字。
也許天意如此,真要讓他當謝安。
天意如何尚不知,此時上遊百餘裏宋軍防線最前方的丁家洲上已響起了炮鳴聲,唐軍已展開了進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