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船喽!”
船夫将長篙一撐,船隻破開河水,向江北劃去。
站在船頭的漢子擡手一指,道:“我家鄉就在淮河以北的鳳台,在金國時屬于北壽州。端平入洛時,我爹以爲能回到家鄉,所以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所以你叫陸鳳台?”
“是,一河之隔的家鄉,祖孫五代人沒能回去。”
“那你如今可以回去了。”
李庭芝禮貌性地應了一句,結束了這場對話。
他不太想與陸鳳台聊天,這些人話裏話外總是提起家國分裂的不好,強調趙氏的無能,他怕聊得多了,對故國的懷念會越來越淡。
俯身穿過船艙,站到了船尾,舉目望向南岸。
八公山越來越遠,然後船隻晃動了一下,抵達了江北岸邊。
李庭芝算是徹底離開了大宋南渡之後的疆域。
他若不認同李唐,這便算是離開故國了,反之,此時則算是踏入了家國腹地。
一輩子志在恢複中原,今日以這種方式北上。
過了淮河,漸漸便能感受到樹木低矮了些,排得也沒那麽密了,再加上地勢平坦,襯得天高雲闊。
南與北還是不同的。
偶爾能看到有成群結隊的人在路邊走着,随行的官吏說那是朝廷從兩淮遷到北邊安頓的流民,天子希望以此改變江南貧者無立錐之地、北方人口稀少且文教崩壞的局面。
李庭芝聽了暗自搖頭,心道此事沒有說起來那般容易,要達成須有強硬手腕,否則容易如公田法一般善政變成害民的惡政。
他卻不開口。
雖說他選擇了投降,卻并不願意在新朝效力。
他與鄧剡說好的是放棄抵抗、交出兵權之後,容他當一個山野閑人。
鄧剡隻說讓他先往開封觐見過陛下再談。
李庭芝沒奈何,一路北上,終于在三月二十八日抵達了開封,即大宋……前朝故都汴京。
還未看到城牆,官道邊已出現了讓李庭芝十分在意的東西——馬匹。
看一個國家強盛與否,首先就是馬匹。
臨安廟堂諸公屍位素餐,盡日就會說大宋富庶,說蒙元是胡虜、李瑕是叛逆。說到頭來沒有馬匹,戰略上就永遠隻能挨打。
離開封城越近,出現的馬匹、駱駝越來越多。
牽它們的不盡是漢人,大部分都是蒙古人、色目人。
這才是讓李庭芝吃驚的,可見李瑕繼承了蒙元的商道與貿易。
大宋也重視貿易,但更多的是海貿,且不敢放這麽多的胡人到都城來,大宋對降人都恐“納之則有後患”。
于是,官道上這場景首先讓李庭芝感受到的是不安。
他既擔心李瑕久居北方已被胡化了,還擔心放如此多的異族入境實在是危險。
陸鳳台也是初次來開封,轉頭四顧喃喃道:“怪不得王荛說有朝一日必要恢複到萬邦來朝的盛唐氣度……”
李庭芝聽後愣了一下,忽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想法确實是帶了一股子偏安一隅的小氣。
他到廬州時曾聽王荛罵“宋主失魄”,如今才漸覺“失魄”二字的精準。
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因官道上商旅多、軍需調動的人馬多,他們在南薰門排了一會隊才得以入城,但入了城便發現開封城遠不如揚州繁華。
最大的區别就在建築的樣式,沿街的房屋都很簡潔,青一色的瓦頂、灰白的牆,缺少雕欄畫棟。
陸鳳台讓人先往官衙投書,帶着李庭芝往驿館住下。
才歇了不多時,便有人來傳召。
李庭芝沒想到才進開封便能見李瑕,換作在臨安他尚且要等上三五日,何況如今還是降人。
進了行宮,他馬上意識到李瑕沒有定都開封的打算。
因爲這所謂的行宮無非是把牌匾一換,而就在進門後的阙樓邊,那塊“河南經略府”的牌子還擱在那。
再回想那首《沁園春》,李庭芝便能确定開封城容不下李瑕的野心……
過了阙樓,迎面便有人迎了過來。
“李相公,可還記得咱?”
李庭芝定眼一看,想了一會兒才道:“關大官?”
關德便滿意地笑起來,道:“陛下很重視李相公,前日還在說,李相公從兩淮過來差不多這兩日也該到了,讓咱不可怠慢。”
“謝天子重恩。”
李庭芝隻當這是場面話,客氣地應了。
“不巧,前面幾位相公議事稍晚了些。請李相公到前面稍稍等候。”關德笑吟吟道,“襄陽呂相公也在……”
再往前,果然見到襄陽來的諸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呂文煥,衣着不似前幾年見面時那般華貴,頭發還是梳得一絲不苟,氣度未減。
呂文煥轉過頭來,眼神中透出一股訝異之色,似乎是沒想到能在此見到李庭芝。
李庭芝拱了拱手,沒說話,總不能說“你也降了”。
衆人站着等了一會兒,得到李瑕召見,便依次列隊,準備進入大殿。
呂文煥請陸鳳台在前,陸鳳台對這些規矩并不了解,推拒了兩句見推拒不過,便幹脆站在前面。
呂文煥又看向李庭芝。
李庭芝遂擡手請他在前,待呂師聖這等人都站好了,才在隊伍中段站定,依次進了大殿。
二十多個降臣一進去,大殿上便差不多站滿了。
“臣等拜見陛下……”
李庭芝本不想跪,但畢竟是降臣初次觐見,旁人都跪了,他亦不得免。
“諸卿平身。”
李瑕的聲音很年輕。
起身之際,李庭芝偷瞥了一眼,隻見李瑕穿一身赭紅的圓領襕袍,确實是英姿勃勃……接着,他忽然發現李瑕銳利的眼神正在看向這邊,甚至與他對視到了,他連忙低下頭。
“卿等順天命、止兵戈,使天下早日一統、萬民早日安定,皆有功于國……”
李瑕開口勉勵着衆降臣,聲音波瀾不驚,未帶情緒。
其後便是讓内侍宣旨,封賞官爵。
李庭芝不願爲官,今日卻也隻能先領了官職,等往後再遞辭呈。
他再次微擡起頭,卻發現大殿側邊擺着一張大地圖,幾乎将整面牆都占滿了。
論尺寸與精細程度,這張地圖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見的,北至長城、南瀕南海,山川河流俱有标注,州縣無一遺落。
隻看這個地圖,他便知這場仗大宋輸得不冤。
這地圖上雖有一些兵棋擺在長江附近,但被标注更多的地方反而是黃河。
“難道黃河還有戰事?”這是李庭芝腦中浮起的第一個念頭。
再仔細一瞧,他不由更加疑惑起來,心中暗想道:“怪哉。”
這日觐見,李庭芝連自己被赦封了什麽官職都沒聽清,腦子裏想得更多的還是那張地圖上蜿蜒的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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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相公,李相公?”
次日,睡得迷迷糊糊時,李庭芝聽到了一個頗爲尖細的聲音在喚自己。
睜開眼,看到關德那張臉,他方才意識到自己睡得太沉了,連有人進來都不知道。
“關大官,何事?”
“陛下召見你。”
李庭芝頗爲驚訝,他本是來當客居開封的降将,不想卻受到了寵臣的待遇。
這次進入行宮則沒有再等,直接由關德引進了殿中。
殿中,有幾個臣子正坐着與李瑕說話。
“未必便拿不出……”
“陛下,李相公到了。”
李庭芝正要行禮,李瑕已道:“不必多禮。”
于是李庭芝直起身來。
李瑕開門見山道:“昨日朕觀李卿對地圖感興趣,是在意長江、還是黃河?”
李庭芝一愣,行禮應道:“臣鬥膽,敢問陛下是否想要修黃河?”
“國亂以來,黃河屢遭挖掘,金人掘、宋人掘、蒙人掘,泛濫成災,肆虐生靈數十年,如今朕親來開封,除了滅宋之外,正是要督促此事。郭守敬在河北還有一年半的任期,正好先籌措修河款項……”
李庭芝不知郭守敬是誰,昨日在地圖上卻看到了十分詳盡的修河方案。
他駐地在揚州,早年常與山東李璮作戰,活動最多的就是黃淮下遊、飽經水患侵襲的地域。
因此,他雖沒來過開封,卻對黃河十分在意。
再次回頭看了眼殿側的地圖,李庭芝問道:“可否容罪臣細觀?”
“李卿看便是了。”
李庭芝遂走到了地圖前,隻見上面沿着黃河貼着許多小紙片,标注了各河段泥沙淤積、河水泛濫的情況,細述分水南下、引道淮河、回歸故道等治河辦法的好處與壞處,甚至連淮東河段關于漕運的影響也提到了……
整個方案還是比較保守,以治沙爲主,相對而言節省人力物力。
當然,如今這天下都還未一統,就算等滅了宋,确實也拿不出太多的人力物力來。
“北地竟也有擅水利者。”
“郭守敬乃是水利大家。”李瑕竟也走了過來,站在李庭芝身後。
李庭芝心裏并不認同,認爲郭守敬也就是在北方還算有才華罷了。
“陛下,罪臣鬥膽問一句,國朝初立,爲何如今便急着治河?”
“黃河越早修,政治因素的影響越小。”
李瑕竟是十分直率,擡手指了指地圖上的黃河故道,又指了指淮河。
“早晚必然要修,越晚修,利益沖突越大。”
“是。”
李庭芝當然明白,是把黃河遷回故道還是修在淮河河道,牽扯到的南、北利益太大,隻要等朝中形成派别,不可能沒有紛争。
等滅了宋,則正是李瑕威望、掌控力最高的時候,甚至于江南還會有需要的俘虜,抄沒許多的财物。
所以李瑕平定天下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修黃河。
而唐軍還未過長江,他竟已在規劃。
大宋也許正在召集數十萬大軍勤王,在李瑕眼裏像是沒看到一樣,更關心滅宋之後的事了。
至于李庭芝,一時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大宋早點滅亡,還是不希望……
“朕聽聞,李卿在揚州也修過水利?”李瑕又開口問道。
“回禀陛下,是,臣剛到任揚州時,揚州正遇水災。”
“哦?”
殿上幾個重臣都來了興趣,紛紛圍過來。
李庭芝擡手一指,正指到地圖上郭守敬寫着“奪淮處”的紙條上。
“因黃河入淮,淮河暴漲,每年都會沖到運河,那是鹹定……那是庚申年,水災尤劇,不僅揚州民居受災,更是影響到整個鹽業……”
李庭芝本不願倒戈到新朝效力,是昨日衆降臣中最格格不入的一個,此時卻像是成了最早融入的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