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牢房,關了一個人。
陽光從高牆上的不大不小的氣窗透進來,正好照到一個書架,上面擺着的除了儒家經典,還有新唐曆年來的報紙集本。
除此之外,牢房裏還有一張床,一把椅子,環境算得上幹淨整潔。
“放本汗出去!”
“本汗要見李瑕!”
“……”
叮叮當當的鐵鏈聲響着,那披頭散發的囚徒湊在粗重的栅欄邊怒吼了兩聲之後,很快就平靜下來,轉身走到了書架前,拿起昨日未看完的報紙集本看起來。
報紙上全是漢文,一開始他需要翻照一本回鹘文與漢文的詞典才能勉強看懂,十分吃力。
總之是沒有别的事做。
好在,近兩個月下來他已經完全能看懂漢文,甚至一些複雜的文言文。
可見他在這方面其實有極高的天賦。
有時從報紙上能看到一些久遠的李瑕的國策,他會看得很入神,從中思忖當年這個政策對後來産生了怎樣的影響。
像是在複盤,其實頗有意思。
反而是連載的一些故事他興趣不大,隻能說是看着打發時間。
日光漸移,他随之調整着椅子的位置,正看得認真,忽然聽到了外面的開鎖聲。
從他能隐約聽到開始,就有五道鎖,但實際上不知道還有幾道,可見此地守衛之嚴密。
看日光的方向現在不是放飯的時間。
他似乎預料到了什麽放下了手中的報紙集,站起身來,呼吸漸漸加重。
“咣啷!”
終于,過道上的鎖被打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舉着火把進來。
“李瑕?李瑕!你終于來見本汗了!該死,你終于肯來了。”
“嗯,最近确實很忙,而且移相哥降了之後你也沒什麽用處,便沒有來看伱。”
忽必烈不由愣住。
自從居庸關一戰之後,他便無數次設想過見李瑕會是怎麽樣的場景。
野心被掐斷、祖宗留下的基業被奪,混合着各種的不甘、憤怒,他早在心中對李瑕咆哮了太多遍,也做好了面對李瑕的問罪、羞辱的準備。
然而,李瑕除了幾次将他押去告祭戰死的士卒,一直未曾來見過他,今日便是來了流露出的也是一種渾然不在意的态度。
似乎在李瑕眼裏,他忽必烈已經不重要了,已經不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對手了。
甚至比一般的俘虜都不如,還沒有移相哥好用。
再一想,當然了,于李瑕而言,他隻不過是一個被擊敗的對手,就像是路過的、已經看完了的風景。
但對他而言,李瑕卻成了一道過不去的坎,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
隻在這見面的第一句話,忽必烈便因爲被輕視而感到了強烈的憤怒。
他卻還要努力克制着,以言語試探李瑕,道:“但本汗已經看穿了你的野心,你想要吞并草原,就必然有要利用本汗的一天。等你面對海都、旭烈兀之時。”
“旭烈兀已經死了。他的兒子阿八哈遞來了書信,請求你授他爲伊爾汗國的可汗。”
忽必烈愈發努力控制情緒,問道:“你怎麽回複的?”
李瑕随口道:“我準備告訴他,大蒙古國的大汗已經換成我了。”
忽必烈冷笑了一聲,道:“我沒有猜錯,你真的很想要統治大蒙古國。”
“不必着急讨論這個。”李瑕擡了擡手,道:“我雖想讓你當阿史那杜爾、失思力,但眼下還不到時候,且安心在此等着。”
忽必烈并不知道李瑕說的是何人,又不願顯得無知了,指了指腳下的鐵鏈,道:“你這樣對待本汗,永遠得不到草原上的民心。便是最野蠻粗魯的女真人擄了趙佶、趙桓,至少也讓他們帶上了百餘人随侍。”
“你和他們比?”李瑕笑了笑。
忽必烈臉上的神情便僵住。
他其實知道當年趙氏父子被女真人俘虜北上,受到了許多羞辱。而他如今隻能說是清苦,李瑕懶得拿他來取樂,甚至連見都沒工夫見他。
但他更願意受些羞辱,以換取稍微放松一些的看管。
可惜的是,李瑕這刹那間的輕笑,顯然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想與他們比也行,回頭若有酒宴,朕會召你過去助興。”
忽必烈大怒,好在臉皮還算厚,硬着頭皮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對你更有用。”
“說了,不急着拿草原民心。”李瑕道:“今天之所以抽空過來,是因爲朕要南下了,得看看你是否臣服于朕了。”
忽必烈低下了頭。
他想當勾踐,想要卧薪嘗膽重建大業,那勢必得向李瑕表示臣服。
現在就服軟,未免顯得太假了;然而李瑕就要南下,若錯過了這次,下次也不知要等到何時。
這讓他陷入了兩難。
他沉吟片刻,回避了這個問題,道:“你打算攻打宋國了?這麽快?”
“你也覺得快?”
“換作是本汗擊敗了你,不會這麽快南征,休整、備戰、編練水師、再出兵南征,至少要五年。”
說到這裏,忽必烈話鋒一轉,又道:“但你不一樣,宋人面對你,抵抗之意會弱一些。”
李瑕随意地點了點頭。
他昨日召群臣商議也是這麽說的,且說攻宋的耗費不會多,反而是越快平定南方,國力能越快得到恢複。
忽必烈能夠感受到李瑕已經對他覺得無聊了,心念一動,道:“你可以帶我南征,我的眼界不是你那些臣下能比的。”
“不必,你若想赢得朕的信任,倒也不難。會有人來告訴你怎麽做。”
李瑕很快便離開了。
他政務繁忙,今日來看一眼,不過是南征前抽空辦的一樁小事。
忽必烈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過道之中,此刻已經意識到哪怕自己能當得了越王勾踐,李瑕也不是吳王夫差。
然而,若連這點期待都沒有,他現在與死人還有何異。
過了沒多久有一個樣貌清秀,舉止莊端的官員雙手捧着一個方盤進來,方盤裏擺着筆墨紙硯。
忽必烈目光看去,隻見對方留着短須,不過三十餘歲,卻身披紫袍,竟是年紀輕輕已是高官。
他有心想問對方是何人但哪怕是俘虜畢竟也是大汗,不好放下架子。
“忽必烈,這是你的第一次考試。”
“什麽意思?”
“以後這樣的考試還會有很多,每次通過,你都會得到一些書籍、用具,或别的賞賜。甚至,有生之年還有回到草原的可能。”
忽必烈俯身看了一眼,隻見裏面那幾張紙原來是試題。
略看了三五個題目,有關于漢語的,有關于仁義的,還有關于那所謂的漢蒙一家的政策的……無非是李瑕哄着蒙古将領們效忠的把戲。
他其實是愣了一下,感到實在太過荒唐了,不免有些惱怒。
于是,他擡起頭來,冷冷地瞪了那官員一眼。
“你是在戲耍本汗?”
“這是考試。”對方卻顯得很認真。
忽必烈臉色一僵,喝道:“我是大蒙古國的大汗,不是八歲小兒!”
“明日我會再來收回試卷,若沒做完隻當是沒通過。”
對方依舊是平靜而嚴肅的語氣,像極了一個科考官。
忽必烈卻隻覺難堪,道:“那你就是在爲難本汗?”
“若你覺得爲難,卻能放下身段來做,那未必不是我們的目的之一。”
對方說完,将那試題與筆墨留下,轉身便往外走。
腳步聲漸漸隐入黑暗。
忽必烈低頭看着那試卷,心理上依舊接受不了堂堂大汗被俘之後,要做那些孱弱的漢人學子才會做的傻事。
若李瑕認爲這樣就能擊毀他的驕傲,那李瑕錯了……
“如何才算是通過?”
忽必烈終于開口問了一句,隐隐約約還有些忐忑,擔心已經失去了重得自由的唯一機會。
好在黑暗中還是響起了回答。
“答題,等我閱了卷,自會給你評分。”
“額秀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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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裏,陸秀夫抱着一疊公文回到住處,待見到案上的硯台還是少年時聞雲孫送的,不由想起了在南方的師朋故舊。
于是心生感慨,有許多話想對他們說。
他想告訴他們北方的冬天雖然很冷,但皚皚大雪下的中原大地無比廣闊壯麗,燕山雪花大如席,連李白的詩也不足以形容這北面的風光,得讓他們親眼來看看才知。這大好河山,本就屬于漢家。
他還想說,他在親自出題考校忽必烈,目的在于調教這個不可一世的蒙古主,自從出仕以來,這是最揚眉吐氣的一件事。
好比唐太宗俘獲颉利可汗,往後讓忽必烈在國宴上跳舞也是輕易之事。大丈夫合當如此提氣,豈能每每屈膝求和?
他自小讀聖賢書,讀君臣綱常,也曾因名節所累想要爲大宋死節,但近年來走過萬裏路、見過錦繡山川,眼看家邦日漸興盛,大業方興未艾。方道男兒立志當爲萬世開太平,怎好輕抛性命。
陛下即将南征,以結束三百年之分裂,戡亂定興,建混一之功,當此時節,有志之士正該雲集響應,共襄盛業。
心頭想着這些,陸秀夫磨了墨,便開始寫信。
有寫給他的幾位老師長輩如江萬裏、家玄翁等人的,有寫給同年好友如聞雲孫、劉辰翁等人的,亦有寫給在官場上對他多有提攜之人,如李庭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