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一支隊伍冒着風雪趕到了唐軍駐地。
“大都留守劉秉忠奉命運送軍資前來。”
“軍資往這邊,陛下吩咐,劉公到了便直接過去相見……”
劉秉忠遂往軍中趕去,偶爾四下環顧了一眼,有些疑惑地放慢了馬速,喃喃自語道:“太安靜了。”
其實駐地裏還是有很多聲響的,各個帳篷裏都躺着傷兵,士卒們來回奔走着,神色似乎頗爲輕松。
看了一會,劉秉忠目光一閃,心裏有了猜測,但又暗想道不會這麽快便能得勝。
等他登上一處小山峰,李瑕正在與霍小蓮說話。
“他未必就藏在那兩支已突圍的騎兵中,目标太明顯了。”
“末将再找些當地人作向導,搜索附近的山林……”
劉秉忠正是此時上前喚道:“陛下。”
“劉卿到了,軍資也抵達了?”
“不負陛下使命。”劉秉忠道:“不過,看軍中情況,似乎已不需要了?”
“要還是要的,但确實是勝了。”
李瑕招了招手讓劉秉忠走到山石上,遞過了望筒。
隻見漫山遍野的許多人已坐在了雪地上,沒有披盔甲、沒有帶武器。
山谷中也沒有争鬥。
戰事确實已經結束了。
數十年的戰亂,突然之間竟是結束了。
劉秉忠動作都遲滞了一下,消化着心中的諸多觸感,然後轉過身,在李瑕面前拜倒。
“臣恭賀陛下平定北方,天下一統即在眼前。”
李瑕上前扶起他,原本想說“朕會比忽必烈做得更好”,待開口卻是頓了頓,沒說别的,隻道:“百廢待興,往後還需劉卿多費心。”
劉秉忠原本心緒複雜,聞言也隻能應承下來,道:“臣必不負陛下重托。”
“還有一事。”李瑕道:“忽必烈逃了,但并未發現有哪支兵馬打着旗号突圍。”
“他這是……棄軍而逃了?”
“不像是他這種枭雄的作法?”
劉秉忠沉默了一會兒,道:“陛下高看忽必烈了。他是蒙古諸王之中最開明、最尊漢法的,故而中原士人選擇了他,這是他成事的根本。但!隻怕并不能算是枭雄。”
“朕想讓你負責搜捕,可好?”
李瑕用了頗爲委婉的語氣,似在詢問劉秉忠願不願意。
劉秉忠卻不好直接拒絕,猶豫着,緩緩道:“也許臣并非合适的人選……”
“放心,朕不是爲了試探你。”李瑕道:“是因爲你最了解忽必烈、熟悉周圍的地勢。這數十年來,關于中原的情報都經伱手再給忽必烈,由你搜捕他,最有把握。”
話說到這個程度,劉秉忠更不好拒絕,但還是道:“陛下就不擔心臣釋放忽必烈嗎?”
“若連劉卿都不能擒下忽必烈,旁人更拿不下他。那隻怕要讓他逃回草原,屢屢犯邊。”
“這……”
劉秉忠還在遲疑。
他不想直面那個被自己背叛了的舊主,可是仔細一想,确實沒有人比自己更有能力找到忽必烈。
相比起來,他更不想看到蒙軍年年南下侵擾,将社稷生黎再拖進戰火之中。
“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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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嶺上,樹木晃動了一下,将枯枝上載着的積雪抖落。
那是一支僅有百餘人的隊伍正在翻山而過。
“歇一下吧,唐軍追不過來了。”
說話的領将名叫闊闊,乃是怯薛出身。
闊闊曾遠征過大理,還是翻過玉龍雪山的敢死隊中的一人。
正是有了他所率領的一支精銳,才能在兩軍大戰之時護着忽必烈從地勢陡峭的山谷中悄然脫逃。
到了夜裏,他們終于脫離了危險。
闊闊轉向了隊伍中一名披着白色長袍、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漢,道:“我們沒有帶馬匹,徒步而行不能突破唐軍的封鎖回到草原,接下來怎麽辦?請大汗吩咐。”
被打扮成大汗的男子沒有說話,反而是其身後一名普通士卒開了口。
“還有一支兵馬沒有被唐軍包圍,我曾派武衛軍去沖擊張珏所部,這支兵馬沒有跟着大軍一起撤退。”
闊闊道:“李伯祐?可是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松亭關。”
這支隊伍這才有了信心,繼續翻山越嶺。
他們穿過了最難走的險道,之後派人先行趕往松亭關去找李伯祐,命其盡快趕到北峪溝迎駕……
北峪溝同樣位于山脈之中,是唐軍難以搜捕之處。
三日之後,闊闊抵達了北峪溝。
他擡起望筒仔細觀察了周圍的山道,看地上的積雪上沒有任何腳印,便知半日之内沒有人來過附近,遂放心安頓忽必烈休息,準備在此等待李伯祐。
“大軍不好走,小股人總能找到路,我們再有幾天就能回到草原……”
忽然,一支弩箭從樹林中射出,幹脆利落地将一人射倒。
闊闊大驚,立即擁着那白袍之人便逃。
“大汗快走!”
傾刻間樹林中又是射出了好幾支利箭。
元軍于是四散而逃,有三五成群的,有十餘人一行的,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逃去。
“追!”
樹林中則竄出了唐軍,向其中一股逃兵追了上去。
而闊闊本已擁着那穿白袍的大汗逃了一段距離,眼看身後沒有唐軍追擊,不由停下了腳步。
“你們護着大汗先走,其他人跟我殺過去!”
這次卻成了他追着唐軍在跑。
至于别的已經逃開的元軍,有的也殺了回來,有的則繼續逃。
其後便聽到樹林中有唐軍伏兵喊道:“穿白袍的不是忽必烈!我們在追的才是!”
闊闊意識到再假裝已經沒有意義,連忙轉頭喊道:“都回來……”
再精銳的隊伍,在戰場上這般進退無措也是緻命的。
闊闊話音未落,身上已中了一箭。
他摔在地上,還想爬起來往前沖,更多的唐軍卻已從兩邊的山林裏出來,趕上前揮刀将他再次劈倒。
這些唐軍身上的積雪已成了冰,臉被凍得通紅,顯然已在雪地裏等了很久。
闊闊瞥見這一幕,心想怪不得之前沒發現唐軍的蹤迹,原來他們的腳印都被大雪覆蓋了。
“圍住忽必烈!”
一個個逃跑的元軍被射倒,直到唐軍沖了上來,将一名普通士卒打扮的漢子包圍住。
當被長矛指着,那兵士臉上浮現出了萬分害怕的神色。
沒多久,卻有玄衣老者向這邊走了過來,道:“大汗爲了逃得性命,竟舍得豁出顔面,在這些行伍小卒面前作戲了嗎?”
“劉秉忠?”
那兵士反問了一句,臉上浮誇的恐懼神情頓消,浮起愠怒之色,道:“你教本汗行漢法,整天說君臣綱常,是爲了能把本汗賣了換你的前途嗎?”
他這一番話其實說的十分克制,否則隻怕要直接叱罵起來。
“不是爲了前途。”劉秉忠道:“當年我輔佐大汗,如今輔佐陛下,都是爲了早點讓世道太平,百姓能過上好日子。”
“虛僞!本汗還會信漢人的鬼話嗎?”
“大汗信或不信,那是大汗的事。”
忽必烈試圖從地上爬了起來,謹慎地動了兩下。待見那些唐軍士卒沒有把長矛捅過來,他終于站起身,顯得不那麽狼狽了。
劉秉忠沒有阻止。
“不管怎麽說。”忽必烈話鋒一轉,道,“大元……也可以說是你一手建立的。大元的典章出自你手,兩座都城由你建立,連‘大元’這個國号都是你起的。”
“可惜它終究不是一個徹底的中原王朝。”
“邢州陷落,你的兄弟投降了李瑕。但本汗依舊信任你,本汗懷疑過很多人,唯獨沒有懷疑過你。”
“是。”
“但你卻利用本汗的信任,向李瑕獻了大都城,害得本汗最後戰敗……”
“既使沒有我做這些,戰敗也早有定數,因人心向背早有定數隻是大汗還不肯承認。”
“反正你做了!”忽必烈喝問道:“你知道你的背叛對本汗的打擊有多大嗎?!你對得起本汗嗎?”
劉秉忠歎道:“若論私誼,我确實對不住大汗……”
“放了我吧。”忽必烈的語氣卻是突然軟了下來,道:“三十年的恩情,你害我落到這種地步,無話可說……至少留我一條性命。”
如劉秉忠與李瑕所說,忽必烈并不是什麽枭雄,他繼承了祖、伯、父、兄數代人留下的基業使他的霸業更順利,卻也沒能讓他磨砺心性。
當年,面對蒙哥的猜忌,忽必烈所做的也隻是帶着家眷趕回哈拉和林,求得蒙哥的原諒。
這件事最後他成功了世人都稱他聖明。但若換成李瑕,絕不會把性命交給别人去掌握。
忽必烈并不如李瑕堅毅。
他外表威嚴,爲了活命卻願意求饒,也不在乎丢臉,就像他不在乎信的是佛、是道、還是儒。
“放過我,你對李瑕還有用,他不會怪罪你。”忽必烈盯着劉秉忠的眼再次哀求道。
劉秉忠被他這麽看着,心中愧疚浮上來,反而先紅了雙眼。
三十年的君臣恩義、共同着手建立了大元,他确實做不到絕情絕性。
“你親手滅亡了大元,今天還要親手捉我回去?你真的做得到嗎?”
“大汗,不必說了……”
“我已經五十五歲了,你們漢人說落葉歸根,讓我回草原度過餘生吧?”
連續幾日的狼狽逃竄,風餐露宿,忽必烈确實蒼蒼老矣,顯得很可憐了。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兩步。
劉秉忠不忍地閉上了眼。
之後,搖了搖頭。
他背過身,不再看忽必烈,喝令道:“拿下,帶回去!”
方才他确實幾次起念要放了忽必烈。
但忍住了。
李瑕之所以讓他來就是知道在他心裏家國天下就是重于個人情感。
忽必烈說他虛僞,因爲忽必烈所做所爲從來都是爲了個人霸業,而李瑕卻是真的相信他。
這才是志同道合。
那就讓天下早一點太平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