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恂趕到萬壽興國寺時,正見劉秉忠從古刹中走了出來。
在如今的大元朝,劉秉忠官任光祿大夫、太保、領中書省政事,稱之爲文臣第一人亦不爲過,但他身上穿着的依舊是那一身玄色僧衣。
那道身影站在寺門前,仿佛與身後的寺廟融爲了一體。
王恂看着這一幕,莫名有些傷感。
說不清這傷感的來由,總之近來每每有種功虧一篑的挫敗感、曲終人散的孤獨感。
“先生。”王恂上前,行了弟子之禮,之後勸道:“先生不該來此。”
他确實是劉秉忠的弟子。
王恂出身于金國官宦之家,自幼聰穎好學,三歲過目不忘,他十四歲時,劉秉忠發現了他的絕頂聰明,遂留他在身邊教授算學、曆法。
待到他十八歲,劉秉忠将他舉薦給忽必烈,成爲了真金的伴讀。次年,因他才華太過出衆,升爲真金的老師。
如今王恂不過三十二歲,已官拜大元國子祭酒。
除了郭守敬,他算是劉秉忠最出色的學生之一。
但這日師生談的話,與學術無關。
“張弘範已查明,當日董文直、董文毅便是在這座萬壽興國寺邀見了張弘基,先生該避此處才是。”
“都沒人了啊。”劉秉忠道。
他望向遠處,隻見整個元大都新城中所有在建的工程都已停了下來。
昔日熱火朝天的景象已經不見,工匠、勞力全都被征召入伍。
“張易已死,張柔被執,陛下來過兩次,将心懷叵測之徒篩了個幹淨,這大都新城中誰還能與我陰謀勾結不成?我來這萬壽興國寺,真是來拜佛的。”
“學生明白,想必陛下亦明白。”王恂道:“隻是先生何苦在此時觸怒陛下?”
這是很淺顯的官場道理,董家兄弟在這個地方見了張弘基,結果劉秉忠剛剛從開平城回到燕京又跑過來,忽必烈當然會不高興。
劉秉忠道:“我是佛門居士、是儒家學者,有佛與儒才有我,若我怕陛下不悅,連寺廟也不來了,我便不是我了。”
“學生受教了。”王恂聽罷,又行了一禮,扶着劉秉忠往城外走去。
他們都是金國官宦之家出身,祖輩投降于大蒙古國,貪生怕死、貪慕榮華的想法必然有,但他們選擇了忽必烈,而不是選擇阿裏不哥、海都,則是妥協之中也有堅持。
這份堅持,便是劉秉忠的“我”的成分,他是佛門居士、是儒家學者。
而忽必烈也曾經尊重、包容他這份堅持,因此有了大元。
君臣之間必須有這種尊重與包容,才能魚水相得。
所以,劉秉忠今日還是來了。
回去之時,路過了城門口,擡頭一看,能看到城頭上挂滿了人頭。
那是董家滿門兩百五十餘口,以及張雄飛等人的人頭。
雖然來時已經看過一次了,但走時劉秉忠還是停下了腳步,眯着老眼,辨認着那些面容。
太多人他都認識,甚至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過了一會,王恂說起了樁閑事,道:“前兩日,張弘範與友人飲酒,作了一首詩,題名《寄征衣》,詩雲,‘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劉秉忠已漸漸紅了眼睛,聽罷這詩,搖着頭道:“妾身千萬難?”
這搖頭之意,似在說着他對張弘範這個“難”字的不認同。
張弘範将謀逆案完全推到了董文直等人頭上,卻把張家摘出來,這般行徑在所有人看來唯有“卑劣”二字可以形容。
此事帶來的影響也使得張家的威望大跌,已爲北面所有世侯警惕,爲所有士人唾棄。
對于大元而言,董家被抄斬,顯然威懾住了許多蠢蠢欲動的心思,暫時讓燕京的局面穩定了些。但有些裂痕似乎也更深了……
“那是張雄飛吧?”劉秉忠辨認了一會,忽然問道。
“是,他還牽扯到張易一案。”
“張雄飛是許州人。”劉秉忠道:“彰德、大名等路宣撫使遊顯,也是許州人。”
“先生是說,張雄飛與遊顯認識?”
“許州被屠城之後,活下來的隻有那二十餘戶,他們很難不認識。”
“那張雄飛既然叛了,遊顯也有可能會降?”
“沒想到李瑕進兵如此迅速,出乎意料啊,怕是很快要到邢州了。”劉秉忠才從開平城回來,道:“寫封信給我二弟,讓他帶着諸公到燕京避難吧。”
“學生這就去辦。”
提到邢州,王恂眼神中也滿滿都是擔憂之色。
不過他心裏還有一個想法沒有說出來。
他聽說,郭守敬早已投降了李瑕,且很受重用。如此一來有這麽一位來自邢州的重臣在,唐軍該不會造成太大的破壞……
繼續往前走,他們回到了殘破的金中都舊城。
入城之際,卻是看到了城門旁的張榜牆上貼着海捕文書,捉拿的是個劉秉忠認識的人——白華。
劉秉忠淡淡掃了那告示一眼,眼神中閃過憂慮之色。
才抵達住處,卻見另一名弟子正焦急地站在那踱着步,一見劉秉忠便幾步趕了上來。
“先生,出了一樁事。”
劉秉忠一聽這語氣,立即有了某種預感,撚着長須問道:“是白文舉被找到了?”
他雖憂慮,事實上根本救不了白華。
畢竟白華犯的是謀逆的重罪,且證據确鑿,誰沾誰死。
“不是,是白華之子,白樸白太素,被押回燕京了。”
“太素?”劉秉忠既驚訝又憂心,道:“還是牽連到太素了?”
王恂一聽,馬上也焦急起來。
“太素兄一直以來不問政事,近來幾樁大案與他毫無關系,拿他做什麽?”
“先生,救救太素吧?我們北方文壇,能繼承遺山先生衣缽者,唯白太素一人。”
“走吧。”
劉秉忠沒有太多猶豫,又匆匆趕往大甯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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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甯宮。
忽必烈正在與吐蕃人桑哥、回回人賽典赤,以及蒙古參知政事阿裏、忽都答兒等人讨論增收賦稅以擴充兵力之事。
桑哥是個蕃僧,曾經是八思巴的侍從,随着八思巴入京見到了忽必烈。因他見識廣博,會說各種語言,又懂得如何取悅忽必烈,忽必烈遂将他征召。
一開始,桑哥隻是擔任總制院的官員。如今看大元戰事并起,急缺軍需,他便爲忽必烈出謀劃策,展現出了善于理财的才能,受到了更大的重用。
今日,他一開口,又提出了一個讓忽必烈龍顔大悅的意見。
“大汗,我認爲應該把有妻子家室、不遵守教規的僧人、道士、天主教士,一律入籍爲民戶,這樣一來,大汗可以征收他們的稅賦,還要彌補他們過去漏繳的稅賦。”
阿裏一聽就笑了起來,道:“桑哥,你說的有妻子的僧人,指的是劉秉忠吧?要大汗向他收稅嗎?”
忽都答兒早便看這些漢人不順眼了,見有人嘲諷漢人,馬上就笑道:“劉秉忠爲了不繳稅賦,故意每每穿得破破爛爛呢,哈哈哈……”
這些話,忽必烈聽着并不高興。
因爲當年正是他下诏,讓窦默将女兒嫁給劉秉忠。爲的就是不讓劉秉忠當和尚,而是該當好他的臣子才對。
但桑哥的提議确實是不錯,忽必烈還是允了。
正在此時,有怯薛過來禀報道:“大汗,劉秉忠、王恂求見。”
忽必烈一聽,還是高興的,畢竟劉秉忠是從潛邸就在爲他出謀劃策的智囊,如今大元危機四伏,正是這些潛邸舊臣再次施展智慧的時候。
“哈哈,本汗的聰書記來了,賜坐。我們正在商議增擴稅賦用以征兵的事宜,聰書記來出個主意。”
劉秉忠很聰明,沒有馬上提出來意,而是順着這話頭就說起來了。
“陛下不要擔心,自從李賊入境以來,真正在戰場上取得的勝利并不大。他之所以一路攻到河北,在于有不少守将投降于他。要擊敗他,重要的不是兵力有多少,而是人心……”
順着這話題往下講了很久,等忽必烈問該如何穩住人心,劉秉忠再次提出了寬仁治國那一套。
而等到最後,避不開的,他還是提出了對忽必烈的請求。
“臣聽聞,白樸如今已被押回燕京,此人才名遠播,被譽爲大元詞曲第一人。陛下若殺了他,必失天下讀書人之心。不如征召他爲官,以示陛下之寬仁?”
忽必烈的眼神漸漸冷淡下來,問道:“聰書記今天就隻爲了這一件事來?”
劉秉忠已察覺到他的愠怒,正要解釋。
忽然又有怯薛上前,禀道:“大汗,窦默、許衡、張文謙、郝經、趙璧、商挺等人求見。”
“好啊,本汗的幕府老臣們都來求情了。”
劉秉忠背上一涼,感受到忽必烈的怒火愈盛,連忙道:“陛下,臣絕無半點私心,完全是出于爲陛下考慮。”
然而,火上澆油的消息還沒完,一句話都還沒說完,又有信使匆匆忙忙趕進來。
“大汗,兀古帶急報,遊顯已經叛投李瑕,唐軍包圍了邢州。”
一聽“邢州”二字,忽必烈即看向了劉秉忠、王恂的眼睛,又問了一句。
“聰書記這樣絕頂的聰明人,想到了遊顯會投降了嗎?”
“臣……”
劉秉忠本想否認,但又不确定今日與王恂的談話是否會傳出去,一時語塞。
“爲什麽沒有提醒本汗?”忽必烈又問道:“你有時間趕來爲白樸求情,卻不提醒本汗彰德、大名會丢,這就是你說的爲本汗考慮?”
忽都答兒站在一旁,看着一向都是談笑風生的劉秉忠額頭上沁出汗水,難得地感到出了一口惡氣。
他不由俯耳對桑哥道:“看這些漢人的醜态,都是不忠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