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
幾名騎兵悄悄出了唐軍大營,向洛陽城裏趕去。
他們在馬蹄上纏上了棉布,也不敢奔得太快。
等能看到城頭篝火映出了守軍的影子了,他們就翻身下了馬,貓着腰繼續向前走。
此事其實頗爲兇險,一個不注意弄出了動靜,城頭上的箭矢就要射下來。
林子還好,做慣了這種冒險的事,隻是這次帶上了陸秀夫,不免擔心一不小心害死了這位相公。
轉頭看去,黑暗中也能感覺到陸秀夫的一張臉一定是繃得緊緊的,嚴肅正經的模樣。
隐隐的月光照出了城牆下堆積一地的屍體。
等他們走得近了,屍體中有什麽動了一下,之後站了起來。
那是個人影。
這人小心翼翼地向這邊貓了過來,與林子、陸秀夫等人碰頭之後,悄然走進了城邊的小林裏。
“是誰派你來的?”林子當先問道。
“你們軍中主将可有順天張家的人?”
“我們主帥是張珏,大旗你也看到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問道:“若我家将軍歸附,你們可以保證什麽?”
“……”
半晌之後,這幾人商議妥當,各自散去。
陸秀夫又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那個人影已消失在城牆下的黑夜當中。
過了一會,林子又安排了一些事,回來道:“走吧。”
“走吧。”
一行人回到大帳,将這夜的會面之詳情報于張珏。
“條件既已談妥,明夜醜時一刻,他們可開城門接應我軍入城。”
張珏還是不放心,問道:“對方是誰說了嗎?”
林子與陸秀夫對視了一眼。
陸秀夫道:“我們沒有逼問,但并不難猜……”
~~
次日天明,伯顔早早便起身,巡視了洛陽城中的防務。
才走到西城,他便看到了阿剌罕。
而擺在阿剌罕面前的,是兩具遍體鱗傷的屍體。
“出了什麽事?”伯顔大步上前問道。
“丞相。”
阿剌罕雖沒有行禮,但轉過頭喚了一句,對伯顔還是比較客氣的。
他指了指地上的屍體,道:“昨夜,我的勇士發現這個士卒偷偷将這個士卒拉上城牆,他們一定是暗中聯絡了唐軍。”
“誰的人?”
“行刑審問了,沒問出來,人死了。”
伯顔皺了皺眉,凝目看着阿剌罕那張粗糙的臉。
若非這是忽必烈派來的心腹蒙古大将,伯顔幾乎都要懷疑他是故意滅口。
“城中有人想要叛投唐軍,這是一定的。”阿剌罕道:“丞相,怎麽辦?”
“我來查吧。”
“還要查嗎?無非就是那幾個人。”
伯顔點點頭,心中有數。
這洛陽城中,可疑的人又何止是幾個。
首先是董文忠、董士贍父子,董家的董文用早年被俘便投降了李瑕,甚爲可疑。
其次是商挺、趙璧留下的大量門生故吏,當年忽必烈就是不信任這兩人,才将他們調回中樞,但他們在洛陽的人脈千絲萬縷,卻是不好動。
還有控鷹衛河南路指揮使何玮,也萬分可疑。
不爲别的,因爲伯顔、阿剌察正在計劃着殺掉何玮。
控鷹衛的兩個指揮使都涉及到謀逆大案,究其根源,是因爲這個情報機構成立之初就處在漢人大臣們的操控之中。
而漢人大臣很大一部分都是支持真金。
如今兩個指揮使都已經被處斬,至少代表着忽必烈已經徹底放棄了控鷹衛。
這也是忽必烈對漢臣最失望的時候,而控鷹衛必然最先體會到這一點,背叛也就成了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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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何玮正站在遠處的城樓上用望筒望着這邊的一幕。
望筒的畫面裏,伯顔俯身查看了倒在那的屍體。
眼中寒光一閃,何玮不再多看,快步趕下城樓,匆匆回到自己的駐地。
他已經連夜将自己的心腹人手召集了起來,有一千人。
他不得不提前他的計劃,甚至來不及篩選,他已經大步走在這些人中間,直接鼓動他們造反。
“兄弟們!告訴你們幾個壞消息,我們控鷹衛的兩個指揮使已經被忽必烈殺了!”
這不是小事,張易、史楫之死如今已經在北面引起軒然大波,暗探出身的何玮收買了阿剌罕軍中一個千戶,便得到了消息。
他也不是好相與的。
“爲什麽忽必烈要殺他們呢?因爲忽必烈一直都在騙我們!漢法是假的,恩賞是假的,傳位于真金太子也是假的,在他們眼裏,我們漢人永遠隻是豬狗。”
何玮猛地将自己皮革撕了下來,高高舉起。
“這是矢寶赤或叫養鷹人的象征,但我不是養鷹人,沒有鷹會停落在我們肩上。我們隻會出生入死,但在忽必烈眼裏,我們連個鳥都不如!”
不得不說,這句“連個鳥都不如”激起了控鷹衛士卒們的強烈共鳴,他們扯下自己肩上的皮革摔在地上。
何玮雙目通紅,嘶聲大吼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忽必烈要殺我們,那不如反了!開城門,投靠大唐,升官加爵!”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很難說清他們此時的舉動有幾分是氣節,也許是個人前途與民族氣節之間總是有個平衡。
張易、史楫的死,某種意義上已經是忽必烈放棄漢法的征兆,它打破了平衡。
于是,人心如流水,滾滾而下。
“開城門!”
控鷹衛的士卒們紛紛提刀沖出駐地。
“嗖嗖嗖。”
迎面卻是漫天襲落的箭雨,倏地襲射過來,将激憤的士卒們射倒在地。
阿剌罕大喝道:“放箭!”
又是一輪箭雨射來,何玮大驚,連忙下令收縮防禦。
“點狼煙!通知城外唐軍接應……兄弟們,守住!”
城内的厮殺頓起,竟是比唐軍攻城時還要激烈些。
伯顔站在城頭上,舉着望筒掃視了一圈,稍稍安下心來。
他所料的不錯,城中的叛徒果然是何玮。
好在控鷹衛的士卒雖然精銳,但人數畢竟不多,局勢終究還是在可控的範圍之内。
随着一道狼煙自城中沖天而起,城外響起了戰鼓聲,其後又是震天的炮響,那是唐軍開始攻城了。
伯顔見阿剌罕平叛的攻勢迅猛,便轉身離開,去安排洛陽城的守衛。
這一戰對他而言并不好打,一則元軍善攻而不善守;二則大元剛經曆賀蘭山一敗,國勢動蕩;三則唐軍士氣高漲,兼以火器之利。
伯顔并不認爲自己能把洛陽城守到最後,但他能夠再守上幾個月,讓忽必烈在開平把局勢穩定住,并耗費掉唐軍的糧草,再達成與宋國的結盟,便能夠漸漸把攻守之勢扭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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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叛、守城,兩場戰役持續到了下午。
阿剌罕的士卒已經殺進了控鷹衛的駐地,把整個駐地都殺成了血色,屍體鋪得遍地都是。
也有控鷹衛的士卒想要投降,但更多人都明白,涉及到了謀逆大案,他們将面對的命運隻有殺無赦。
因此,哪怕明知不敵,他們也隻能絕望地繼續抵抗。
七月的天氣燥熱,披着盔甲砍殺就像是悶在蒸籠裏,何玮滿頭大汗,既受了傷又中了暑,無數次都覺得自己支撐不住了。
他以爲自己足夠警覺了,但最後還是難逃張易、史楫的下場。
也許是背叛忽必烈的人都得死吧。
然而,在汗水折射出的七彩光暈中,他看到了一杆大旗出現在了遠處。
那旗上寫的,似乎是一個“唐”字。
何玮退了幾步,用刀支撐着身體,甩了甩腦袋,努力去聽。終于聽清了遠處在喊的聲音是什麽。
“唐軍入城了……”
再一轉頭,他看到阿剌罕的大旗也在向後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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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軍怎麽進城的?!丞相呢?”
“反了!城中有人反了,丞相讓元帥從北城突圍……”
阿剌罕翻身上馬,匆匆領着兵馬要向北城趕去,突然一勒缰繩,卻是大喊道:“随我去把糧倉燒了。”
這一支兵馬火速調頭,直奔洛陽糧倉而去。
自此,阿剌罕其實都不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麽,隻知道不能讓唐軍繳獲糧食。
長街那頭忽然又有一支兵馬匆匆趕來,舉的是董文忠的旗幟。
“元帥快逃啊!”有将領大喝道。
卻是董文忠的兒子董士贍。
阿剌罕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猛地大喝道:“别過來!”
董士贍卻不退反進,指揮着麾下士卒,加速撞向了阿剌罕的陣列。
“别過來!”阿剌罕大喝道:“放箭!”
他已經能夠确定,城中到底是誰反了并放唐軍入城的。
然而,這邊元軍們倉促舉起弓來,那邊董士贍麾下士卒卻已經射出了箭矢。
“嗖嗖嗖嗖……”
一個個元軍士卒應聲而倒。
阿剌罕見狀,勒馬便走,斜地裏卻有一隊唐軍從小巷中殺出,将元軍切成兩段。
元軍不擅巷戰,當即大亂,敗勢已定。
厮殺之間,董士贍策馬搶上,一槍捅穿了阿剌罕的喉嚨。
“借個頭給你爺爺,給那唐軍大帥送個見面禮吧!”
……
殘陽如血。
越來越多的唐軍旗幟插在了洛陽城頭,唐軍攻取了洛陽,稱不上兵不血刃,但确實是以招降爲主,盡可能地保存了這座城池與百姓。
董文忠領着一衆漢官在南城門迎接了唐軍主帥張珏。
與何玮一樣,董文忠決定反元歸唐。
這不是一朝一夕的決定,在過去數年中,董文蔚、董文炳甚至還相繼爲大元戰死。原因有很多,說到底無非是綜合所有因素,元蒙更值得效忠。
但如今這個天平已然傾斜了。
當所有條件俱備,軍情司安排在洛陽城中的細作隻需要一句話就說服了他。
“今張易、史楫死則真金必亡,忽必烈棄漢法則衆叛親離之日不遠。聖朝上應天時,下徇地利,中察時變,平元必矣。爾等死守求空名,置阖家之人何地?”
天明時,再看城中連何玮也反了,董文忠更是堅定了決心。
此時,他摘下頭上的頭盔,解開身上的盔甲,緩緩拜倒在唐軍的馬前,恸聲大喊了一句。
“北地亡國喪家之人,祖輩身陷胡塵三百年,今我等,終歸皇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