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天澤的陣中旌旗如雲。
士卒們列着陣,緊張地迎戰着從南面殺過來的唐軍。
“父親,張弘範不是說他已經拿下紅井溝了嗎?爲什麽還是讓唐軍殺過來了?”
史杠一路策馬狂奔,此時才終于有機會向史天澤詢問。
史天澤還在緊鑼密鼓地布置防線,随口答道:“他雖拿下了紅井溝,但沒來得及攻山、布防。”
“爲什麽?”
“爲什麽?”史天澤沉默了一會,“勝敗乃兵家常事。”
這次,他終于不找借口。
沒有細作出賣軍情,沒有黃金家族的貴族指手劃腳……甚至面對的都不是李瑕。他史天澤就是敗了。
“孩兒真是不明白。”史杠道:“就算是兵家常事,張弘範怎麽會敗給幾個無名小卒?”
史天澤已不理會兒子,驅馬登上高處,望着出現在天際的那越來越多的唐軍。
“父親看看那些敵将的名字,什麽皮豐、摟虎、高年豐,都是些賤農、野人、仆從起的名字。”史杠策馬跟上,道:“張家一向與李瑕眉來眼去,弘弘範這次敗在幾個無名小卒手裏也太蹊跷了……”
“當年你祖父歸附成吉思汗時,我也隻是一個無名小卒,地方一豪強爾。”史天澤淡淡道,“世間名将,哪個是生來就是名将的?”
“但父親如何對陛下交代?總不能隻有一句勝敗乃兵家常事。”
“交代?”史天澤道,“你還在想這個。”
“父親不是常說,史家最重要嗎?”
“戰場到了這一步,已顧不得這些了。”
唐軍已經越來越近了。
史天澤判斷,至少有三萬餘唐軍從三關口驿道過來。
他還有一萬餘人,再加上北面忽剌忽兒的一萬人,可以再阻攔幾天。
而忽必烈擊敗李瑕都要不了這麽多天。
“迎戰!”
那邊唐軍開始殺了上來,史天澤開始從容指揮,穩穩地擋住唐軍的攻勢。
他駐兵于忽剌忽兒的營地三裏之外,既不會讓敗退的消息驚擾忽剌忽剌的士卒,又可以讓追上來的唐軍正好看到元軍主力的旗幟,能夠被震懾住。
忽然。
“大帥,看那邊!”
史天澤正用望筒觀察着敵陣,聞言轉過了頭。
他手裏的望筒掉在了地上。
肉眼就能夠看到那個場景……忽剌忽兒的大旗已經倒了,但忽剌忽兒本人一定是正在向他這邊逃過來。
而唐軍甚至都沒有殺到這位高貴的宗王面前,還在與忙古帶的兵馬厮殺。
“父親……”
史杠喃喃道:“怎麽辦?”
他終于不用再想該怎麽向忽必烈交代了,要想的也許是該怎麽活着離開這個地方。
當南面有三萬餘敵人像巨浪一般拍過來,當北面的數千友軍抱頭鼠竄地撞過來。夾在這當中的、才從敗退中站住腳根的萬餘兵馬頓時便感到了絕望。
史天澤閉上眼,知道自己再一次大敗了。
他分不清這次是因爲戰場之外的原因,還是純粹就是戰力不如别人……其實勝就是勝,敗就是敗,哪有那麽多理由?
“走!”
史天澤沒有猶豫,立即率部向西面逃去。
一時間,兩萬餘元軍騎兵已潰散開來。
唐軍中有大量的步卒,使得大部分元軍能夠迅速脫離戰場,漸漸逃回元軍主力的營地裏。
但戰略要地已經失去,南面的這場大敗,對于整個元軍的戰局而言,便像是一座高山崩塌了一角。
而坍塌還在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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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軍沒有去管元軍留下的那些辎重,而是繼續向北湧去。
一雙雙軍靴踏過滿地的血泊,一杆杆旗幟掠過山丘。
沒有人去細數他們有多少兵力。
一萬人,兩萬人,三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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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營盤山。
元軍沒有收兵,還在猛攻定遠營,仿佛離勝利就隻差最後這一把勁了。
但其實忽必烈與李瑕都很清楚,攻守之勢已經改變。
在這個夜裏,元軍的攻勢越來越兇猛,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唐軍進入大營。
終于,到了黎明時分,唐軍兵力已達到近十萬人。
而元軍收攏了潰兵之後,兵力不過七萬人。
明面上雖還是忽必烈在攻打李瑕,其實不過是抱着最後的期待罷了。
實際上,李瑕已經開始調度兵馬,安排反攻忽必烈了。
“兀魯忽乃,你助陸小酉攻打西面戰場的八剌、虎闌箕。你們有絕對的兵力優勢,這一戰務必速勝。”
“我不是你的下屬。”
“你可以借這一戰除掉觊觎察合台汗國汗位的八剌,搶回被俘虜的牧民,還有我答應你的戰利品。”
“我知道,我是讓你别命令我。”兀魯忽乃淡淡說着,但還是上前接過了李瑕的軍令。
李瑕繼續道:“攻破西路之後,忽必烈一定不肯再戰,他會率兵轉移。”
這就是宋國始終拿蒙古騎兵沒辦法的原因。
蒙古騎兵馬快,戰敗了也沒什麽損失,隻要掉頭一跑,下次還可以再來。
但李瑕好不容易反守爲攻,絕不願讓忽必烈就這樣小敗一場就撤離戰場。
“許魁、摟虎,你們助鮑三攻破東面愛不花、洪俊奇所統領的這一小支元軍,之後從賀蘭山的西坡北上。提前守住元軍撤退的這幾條道路。”
“喏!”
“高年豐,你增援北面,這裏是主戰場,忽必烈的主力都在這裏,這一戰求穩,不急着勝,我們要像一個口袋一樣罩住元軍。”
“喏!末将明白。”
“……”
調派完兵馬,天光已經大亮。
各個領将很快調整了陣形,将疲憊的士卒調到後陣,生力軍往前,繼續鏖戰。
從布陣上其實已經能看出戰事的一部分走向。
比如,忽必烈沒有再把怯薛軍派到陣線上,而是作爲中軍壓陣。雖說這有可能是爲了讓更多的生力軍上場,但未必不是爲了方便撤離。
由于大量的潰兵退回來,對元軍的軍心士氣也搞成了很壞的影響,今日忽必烈再乘象輿督戰,能起到的激勵作用已經小了很多。
大象對唐軍的威懾力也在迅速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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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真是騎大象作戰。”
高年豐擡起望筒掃過戰場,先是望了眼最遠處由四頭大象共同馱起的象輿,又望向了元軍之中另外兩隻活動的大象。
“我知道,兀良合台占着大理的時候進貢的。”高年豐向麾下部将問道:“你知道爲了貢象死了多少大理人嗎?”
“不知道,反正我阿爺更早就死了。”
“那上面就是忽必烈。”高年豐把望筒遞出去,道:“你們都看仔細了,今日集中兵力攻他。”
“就是這個該死的虜酋,挂着‘止殺’的旗,還不是把我們大理人殺光了。”
其實高年豐麾下的大理人不算多,這次也不是從雲南來的,雲南的兵馬估計才到關中。
高年豐是早年就跟着李瑕從大理北上的那一批人,如今身邊不過隻有數十個将領是當年帶出來的。
不過這些将領們對大象十分熟悉,自然是不怕的。
“将軍,看我沖到虜酋面前,驚了他的大象,将他摔成肉泥……”
“屁話少說,準備進攻。”
雙方交戰,箭矢飛射,遮天蔽日。
然而戰到中午,決定整場戰局的卻是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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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軍在西路是宗王八剌、萬戶元帥虎闌箕統兵,一直打得很穩。
但昨夜八剌收攏了太多潰兵,來不及安置整編,甚至來不及找到忽剌忽兒、史天澤兩人詢問具體戰況,唐軍就已經殺了上來。
甫一交戰,潰兵就開始逃了,緊接着便連帶着緻使西路軍大潰。
所有的元軍将領都沒有想到會敗得這樣猝不及防。
若說兵敗如山倒,那這座山在三關口之戰、雞冠梁之戰時就開始山崩地裂了,當然沒人可以阻止。
最些被斬殺的是虎闌箕。
他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座騎已中了箭。
其後便是一大好頭顱被唐軍士卒高高舉起。
“我斬殺了一個都元帥!斬殺了一個萬戶都元帥!”
“繼續追擊!”
陸小酉策馬而過,同時按部就班的不停發号施令。
他的每一道命令還是顯得十分冷靜,其實心裏已經是激動萬分。
他沒能想到自己這樣平平常常的人有一天真的能夠在這樣的大戰之中嶄露頭角。
也許是老母親在家鄉求佛有用,是上天眷顧,才将這建功立業的機會落在他頭上。
真的要當大将軍了!
旁邊有慘叫聲響起,偶爾還有幾支流矢劃過……陸小酉壓下心中的興奮,保持着專注,死死盯着一面又一面的敵方将旗。
“将軍,西域可敦的兵馬還在追八剌!”
“配合他們追上去!”陸小酉揚刀一指,吼道:“驅趕潰兵,沖擊虜酋的主陣,建功立業就在今日!”
他在用切身的經曆告訴士卒們,連他這樣的普通農戶都能當大将軍,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
唐軍士卒們也都明白,紛紛向北面那杆九斿白纛的方向沖去。
“殺虜!”
殺喊聲越來越大,塵煙越來越高。
興奮的唐軍士卒們顯得十分兇狠,元軍的潰兵紛紛掉頭就逃。
終于,他們開始沖向了北面元軍的主力陣線。
各個元軍将領正要控制局面,北面的唐軍中卻爆發出了齊聲的呐喊。
“乘象輿者忽必烈!殺啊!”
“乘象輿者忽必烈!殺啊!”
“……”
縱觀整個戰場,唐軍的兵力已經超過了元軍,此時齊聲呐喊,聲震四野,壓住了其它一切聲音。
一個個元軍将領的吼叫就像是啞了聲,根本指揮不動潰兵,隻能眼看着他們向主陣撞過來。
而象輿提振的氣勢,對唐軍造成的威懾也在這一刻通通消散。
一旦攻守易勢,元軍将士們隻擔心忽必烈乘着象輿實在是太過顯眼了。
慌亂就是在這樣的瞬間忽然産生于所有元軍士卒之中,壓都壓不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