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時分,天還未亮,高挂着月亮與滿天繁星。
楊奔、陸小酉等将領趁着士卒們還在起火造飯,趕到營盤山的戰台上向李瑕彙報了這兩日的戰況。
“我們的将士還沒完全休整過來,而塔察兒的兵馬雖好一些,但一路追來也很疲憊,因此攻勢不算激烈。末将還在戰事中繼續整編兵馬。隻要糧草足夠,必不可能讓塔察兒攻破北面。”
等楊奔說完,李瑕問道:“你說的是守住。但若想要擊敗忽必烈,有信心嗎?”
“末将麾下兵疲馬倦,北面很難創造出大勝的機會。”
李瑕遂看向陸小酉,問道:“西面戰場能否打開缺口?”
陸小酉道:“八剌、虎闌箕不難擊敗。難的是,元軍還有忽必烈的怯薛騎兵在他們後方掠陣……”
三人讨論了一會戰場的形勢,李瑕有了初步的估計。
“擊退元軍沒有太大意義,在川蜀時就是那樣,今年擊退他們了,明年還會再來。要創造出戰果,還得分兵占各個要道。再加上正面兵馬,需要再增兵五萬人。”
考慮到這裏,李瑕點了點頭,自語道:“差不多,我們有這個兵力。”
他點了點地圖。
“等到四川、雲南的兵力抵達關中,還會有兵馬增援過來。等增援抵達,我們就反守爲攻,到時不能給元軍轉移戰場的時間。”
“末将明白。我們後面來的都是步卒,要在元軍發現增援的第一時間就拖住他們。”
“……”
說過了這些,楊奔、陸小酉又匆匆離開,騎馬向各自營地趕去。
這個清晨十分的匆忙,沒過多久,天光大亮,遠遠就有戰鼓聲傳來,那是元軍開始進攻了。
楊奔很快就察覺到了今日與之前的不同。
首先是鼓聲和戰歌更爲嘹亮,元軍士氣明顯高漲了許多。楊奔皺了皺眉,察覺到了不妥,翻身下馬,大步趕上一輛望車。
擡起望筒一看,見到的是那杆高大的九斿白纛正在緩緩向前移動。
“忽必烈?”
楊奔喃喃了一句,壓力漸大。
淩晨時才做過簡短的軍議,談的還是如何制勝的問題,認爲戰場的關鍵在三關口,隻要李曾伯能守到增援的兵力抵達就能大勝。
就好像這個談話被忽必烈聽到了一樣,于是故意施威。
“咚!”
“咚!”
元軍的戰歌越來越近,之後忽然爆出了一陣歡呼。
“大汗!大汗!”
“萬歲!萬歲!”
蒙語夾雜着漢語,聲音并不整齊,但嘈雜而響亮,仿佛那漫天塵煙都是被這聲浪所攪起的。
望筒的視線中,漸漸有什麽東西出現在塵煙裏、九斿白纛之下,由萬軍簇擁着,正在緩緩前進。
楊奔身子往前傾着,努力想要看清,最後愣了愣,喃喃道:“那是什麽?”
~~
“那是什麽?”
營盤山戰台上,李瑕也想要努力辨别那道身影。
隔着四五裏,還能夠用望筒看到,那顯然是個龐然巨物。
終于,它停了下來,就停在了三萬元軍方陣之後。
塵煙稍稍消了一點,李瑕隐隐能辨認出那是什麽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忽必烈會弄出這麽一個東西。
“大象?”
那該是由四頭大象共同背負的一座戰台。
這四頭大象前方還有兩隻大象,是用來開道的,不時擡起長長的象鼻。
雖隔得遠,但讓人覺得它們會将眼前看到的敵人全都踩在腳底。
氣勢雄渾,有并吞天下之氣魄。
好一會,李瑕終于放下望筒,轉頭看向兀魯忽乃。
“見過大象嗎?”
兀魯忽乃看呆了,沒有回答李瑕,又過了一會才揉了揉眼,道:“元軍士氣太高了。”
“需要你的兵馬随時準備支援。”
“不,元軍士氣太高了,現在出戰太危險。”
“楊奔會龜縮防守,讓你的士卒在後方以箭矢支援。”
“好吧。”
兀魯忽乃匆匆而去。
李瑕又向霍小蓮道:“選鋒營也作好準備,随時支援。”
“喏!”
霍小蓮先是領了旨,又問道:“陛下,忽必烈坐着那麽顯眼一個東西,我們可以确定他的位置。陛下隻要給末将……”
他向北面望了一眼,心中估算了一會,道:“隻需要調五千騎兵掩護末将,末将可率選營鋒沖殺忽必烈。”
李瑕搖了搖頭。
“伱看,那是塔察兒所統領的兩萬人,那邊一萬怯薛騎兵在掠陣,而忽必烈身邊還有萬餘宿衛。抽調出五千騎去搏,隻有萬一的可能。而隻要各路順利,戰局……”
話到這裏,李瑕忽然轉頭向東面看去,心中一陣後怕。
如果昨天忽必烈就乘象輿督戰,洪俊奇趁機偷襲自己的辎重,情況顯然會比今日糟得多。
說來這也是運氣好,忽必烈終究還是輕視他了。
“陛下?”
“去準備吧。”
“喏。”
“突襲的前提是對手出現了疏忽,而不是對手顯眼。”李瑕又說了一句。
霍小蓮稍稍錯愕,這才行禮離開。
李瑕觀察了戰場一會,再走到地圖前思考着,深吸了兩口氣,搖了搖頭。
他壓抑住心中因霍小蓮的建議而再次興起的冒險的心思。
這次的對手是忽必烈,不是忙哥剌。忽必烈的指揮高明、穩妥,根本沒有留下讓他能殺進殺出的機會。
忙哥剌的弱點在于其本身年輕、能力還不足,故而要擊敗忙哥剌,需要敗其主幹;忽必烈本身才是那個強大的存在,要擊敗他,需要剪其枝葉。
“沉住氣。”李瑕低聲自語道,“别上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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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軍陣中的歡呼聲一直沒有停過。
那氣勢雄偉的象輿讓他們贊歎,贊歎推高了氣氛,使得人精神興奮,從而産生了莫大的激勵。
而且他們也真心認爲,能乘着如此座駕的大汗或皇帝,一定就是上天降下的真命之主。
“萬歲”之聲不絕于耳。
忽必烈以君臨天下的姿态坐在象輿上,用望筒觀察了戰陣很久,最後道:“李瑕居然沒有調一支精銳來集中攻擊本汗。”
陪在忽必烈身邊的是忙哥剌,他對此也感到十分詫異,他自己就是因李瑕集兵攻他中軍才敗的。
“父汗天威,李瑕當然不敢。”
“不,他不是不敢。”忽必烈道:“他是覺得機會太渺茫了,還會引得全軍潰敗。因爲他認爲防守下去,他的勝算更大。”
“勝算?”忙剌哥道:“等史天澤、張弘範能夠占下三關口,李瑕連退路都沒有了,哪還有勝算?”
忽必烈轉過頭,淡淡看了忙剌哥一眼。
“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大敗給了他、成爲了俘虜,才逃回來。”
“那是脫忽太無能了。”
“是嗎?”
忙剌哥道:“黃金家族到了現在,已經有太多酒囊飯袋。相比起來,反而是漢軍更爲可靠。”
“記住,沒有任何人可靠。”
忽必烈轉過頭,向象輿下的傳令官吩咐了一句。
很快便聽到了大象的叫聲,在象輿前方的另外兩頭大象開始往前走去。
它們的腳步沉重,看着笨拙緩慢,其實走得并不慢。
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許久,它們終于穿過了由三萬元軍組成的陣列,到了前方。
元軍士卒紛紛架起盾牌保護着它們。
隻見它們用鼻子卷起了木頭,向唐軍陣中抛去。
這還是養象人的第一次嘗試,并沒能造成唐軍的傷亡,但陣仗卻很吓人。
許多唐軍士卒也是初次見這樣的龐然大物,吃驚不小,吓得慌了神。
“這是什麽?!”
“放箭!”
“不許亂……”
元軍士氣更振,再次沖鋒。
見此情形,楊奔再次下令龜縮陣形,放棄了外圍的防線,退後一裏防守。
元軍的戰鼓聲越發響亮。
高高在上的忽必烈這才說出了他的心裏話。
“蒙古、契丹、沙陀、高麗,還有漢人,所有将領都讓本汗失望過。要戰勝強大的對手,不能寄望于他們。得靠本汗自己。”
象輿還在繼續往前進。
如果是平時塔察兒單獨指揮,也許此時元軍還和與唐軍互相放箭。而忽必烈已經連破了兩道防線。
他還不滿足。
他要在今日就完全摧毀掉楊奔的北面防線,将唐軍逼進定遠大營。如此,使唐軍失去了活動範圍,戰略上就會徹底處于被動。
之後,他要在五日之内攻破唐軍的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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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援還有多久才會到?”
“末将已提前派人聯絡了廉公,想必一兩日内就會得到廉公的回複。”
這是在三關口驿道上的死人山,李曾伯才剛剛紮營,就得到探馬回報,說是西北方向有大股元軍騎兵趕來。
李曾伯也是後怕不已,心想若是自己再晚上半日,隻怕就要讓史天澤、張弘範先取了三關口。
當然,元軍畢竟是繞了一段路,距離更遠些。
總之是虛驚一場,李曾伯拿着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在山石上坐下來,緩了一會兒,才開口安排起軍務來。
于此同時,已有元軍探馬開始繞着這片營地試探,唐軍以箭矢回擊。
傍晚時分,廉希憲派來的信使終于到了。
“廉公如今駐軍在興慶府以南的平羌堡,因爲楊文安據守興慶府,廉公隻好與其對峙,以保護辎重路線。”
“賀蘭山以西的情況他可都了解?”
“了解。廉公命我将這封信交給李老元帥……”
李曾伯接過一看,首先還是一張地圖,内容簡明扼要。
戰局已經很清晰了,他們迫切地需要後續的兵馬抵達,助廉希憲擊敗楊文安,助李曾伯擊敗史天澤、張弘範,之後大軍北上,反攻忽必烈。
而這後續的兵馬确實早早就調動了,李瑕給長安的命令就是以舉國之兵來戰。
“李老元帥請看,這是調令,陝西、四川的諸路兵馬早已在趕來的路上,如許魁将軍、摟虎将軍、高年豐将軍……”
“關鍵在于,何日可到?”
“按理說,三日前便該到了。”
李曾伯愣了一下,又問道:“那他們人在何處?”
“暫時還未有消息,廉公已派快馬去督促。”
“盡快吧。”李曾伯望向山下的塵煙,自語道:“三日前便該到了?”
比起這個答案,他甯願聽到約定的日期還有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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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一下這章裏的大象,忽必烈确實有象輿且曾經騎象出陣威懾敵軍。“上無意于必殺,故親禦象,與以督戰,意其望見車駕,必就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