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削弱了從西北來的寒流、阻截了騰格裏沙漠的東侵,另一方面,它也阻隔了東南來的潮濕的季風。
它東面的山坡陡峭,峰巒重疊,崖谷險峻,俯瞰着黃河河套。西坡側十分平緩,自然地與阿拉善平原交融。
李瑕很希望能回到賀蘭山再面對忽必烈。
他幾乎已經能用望筒望到賀蘭山主峰上的皚皚白雪。
但悠長的号角已經響起,戰場就在離賀蘭山還有七十餘裏的地方。
地勢并不太好。
李瑕所在的是西面。忽必烈搶占了地勢更高的東面,居高臨下,同時南面也有三萬元軍,對唐軍形成了夾角之勢。
當然,李瑕也可以選擇向西進、或向北逃。但他沒有,因爲大軍行進很難加快,越逃越沒有補給,士氣越弱。
于是他選擇紮營駐守,用李曾伯守哈圖山的笨辦法。
荒唐的是,在對陣忙哥剌那一戰中,他與楊奔完全是蒙古騎兵的打法,通過不斷地拉扯将敵人的陣線擾亂,再直沖敵人的主陣,當時他們麾下大部分都是漢人騎兵;反而現在有了五萬草原騎兵了,他們卻不敢再那樣打。
因爲精騎遊走的戰術需要的是如臂指使的指揮。
鴉兵撒星陣不是一撒開就如豆子一般亂滾不管了,而是所有人能一下散開,還能一下聚合。需要将領與騎兵之間互相熟悉、信任。
簡而言之,越花哨的戰術越需要磨合。
當麾下的兵馬沒有磨合,又碰到最強大的敵人……李瑕幹脆連上馬作戰都不願,在平原上打起了陣地戰。
“快!把所有的鐵蒺藜灑開!”
士卒們奔跑在雪地裏,手裏提着布袋,很快就将已經爲數不多的鐵蒺藜鋪完,之後便是現削的木蒺藜。
再往後依舊是陷馬溝,以及低矮的土牆。
積雪下的土還凍得硬梆梆,十分難鏟。
更讓人不安的是,有許多士卒交頭接耳。
“把力氣花在挖土上,喜歡種地的漢人才會用這樣的笨辦法打仗。”
“在草原上作戰,我們不會這樣困守在一個地方,應該趁馬匹還肥壯的時候,馬上逃開。”
“我們難道要守在這裏等到草料吃完,被活活餓死嗎?”
“……”
若說李瑕帶着騎兵到漠北打仗,已改變了他的士卒很多的習慣,但遊牧民與農耕民在觀念上的巨大區别此時才呈現出來。
大蒙古國能興起,因爲它的每一個牧民都可以是戰士,不需要經過訓練就能組成強大的軍隊。但另一方面,這些牧民是散漫的、自由的,要指揮他們,僅僅靠他們對英雄的崇拜還不夠,還要有足夠的戰利品。
李瑕必須激勵他們。
他告訴他們,他的舉國之兵很快就能抵達戰場,到時候,他們需要反過來包圍忽必烈。
現在應該保存馬匹的體力,而消耗元軍的士氣。
也就是這樣的理由,才使得牧民們願意将那被積雪凍住的土地掘開。
他們像要在荒野上興建一座城池。
探馬不斷回奔。
“報!元軍已到二十裏外。”
“傳命下去,全軍用飯。”
“報!元軍已到十裏外。”
“列陣!”
“盾牌架起來!”
雜而不亂的營地上,唐軍士卒不停地奔走,教着新附的士卒如何打一場艱苦的求生之戰。
在遊牧民看來,這樣躲在蒺藜、壕溝、土牆、盾牌後是懦弱。但事實上,農耕民不會一轉身就逃,他們習慣于堅守自己的土地,一代一代把血灑在自己的土地上,守住自己的文明。
這是真正的頑強。
“盾牌不夠的,把馬鞍架起來,把鐵架也架起來!凡是可以保護你們不被射傷,不被撞擊的東西都可以!”
“長矛準備!”
“這一戰很簡單,元軍放箭我們就躲,收了他們的箭矢。他們要沖上來了我們就捅他們!”
“老子告訴你們!我們的大軍馬上就要到了,忽必烈慌了,你們隻要守上幾天,他們自然就會敗了。”
“我們的陛下還沒敗過!”
“……”
這些人說到做到,既然說了凡是可以做爲盾牌的東西都可以架起來,很快,忙哥剌、野日罕等被俘虜的貴族們便被綁在長杆上挂起。
“啊!”野日罕的喊叫聲傳開,給這戰場添了幾分奇怪的氣氛。
“咚!”
一面牛皮制成的大鼓被錘響。
“咚!”
而遠處已響起了如雷的馬蹄聲,元軍殺到了近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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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搭建的望台上,李瑕持着望筒,鎖定了忽必烈那杆九斿白纛。
“幼稚了。”他喃喃道:“把大纛造得那麽大,伱就能成爲真的大汗嗎?”
這是他與忽必烈距離最近的一次。
可以想見,鄂州之戰時,賈似道離忽必烈絕對沒有這麽近。
鄂州之戰,忽必烈攻城兩三個月,如今李瑕的營地遠遠沒有鄂州城那麽堅固,但他估計自己需要守二十餘日就足夠了。
廉希憲是十二月初抵達青銅峽的,且與李瑕、李曾伯深有默契。
那麽,當他發現忽必烈的主力忽然向西北移動,必然會通知關中增援,那大概在正月之後,第一批的援軍就能抵達,之後十日間若能擊敗忽必烈的留守兵力,那十日間即可抵達賀蘭山。
當然,這隻是最理想的情況。
今天是忽必烈展開攻勢的第一天,時間已經到了午後,元軍顯然不能破營,先展開試探性的攻勢,應該會主攻東面,因爲那裏是忙哥剌的所在的地方。
望筒一移,果然如此。
由史天澤負責主攻東面,元軍放箭刻意壓低了些,避免讓箭矢射到忙哥剌。
箭矢“叮叮當當”地落在唐軍的盾牌上,隻第一輪,史天澤便意識到這樣的射箭意義不大了,下令士卒們下馬步戰,推舉着盾牌向前。
有人慘叫着倒在地上,擡起血淋淋的腳,卻是腳底闆上已插了一枚蒺藜。
元軍又減緩了攻勢,開始清掃地面的積雪,唐軍便趁機放箭……打得十分乏悶。
但這也是史天澤的耐心之處,他遇到一團亂麻又剪不開的時候,會慢慢地将其理開。
李瑕望筒移開,又望向其它幾個方向的戰場,趁着這短暫的攻防前期盡量多地做出分析。
就在他在望台上站着的這段時間内,營地外已經染上了越來越多的紅色鮮血。
死掉的人說多也多,說少也少。
李瑕看了一會,下令讓楊奔、術真伯各領兩千騎兵上馬,準備作戰。
這個時候,術真伯還有一點不解。
之後,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日頭逐漸偏西。也許是這種乏悶的戰鬥讓忽必烈大失所望,也許是忽必烈已經看懂了李瑕的防守,這日才到黃昏,忽必烈便鳴金收兵。
元軍開始緩緩向後撤退。
李瑕立即下令,命楊奔、術真伯率騎兵出營,追殺史天澤所部。
平時的軍令都是短促簡潔,今日李瑕卻是莫名多說了一句。
“你們去追一段,好去好回。”
因史天澤麾下這一部兵馬在攻營時下了戰馬,此時士卒們正扛着同袍的屍體,已經收集來的唐軍的箭矢、鐵蒺藜等物在撤退。
馬蹄聲一起,這些沒騎馬的步卒便有些慌,不少人紛紛抛下手中的屍體與物件便逃。
楊奔是負責從左翼追擊元軍,術真伯則是負責右翼。
術真伯策馬奔在陣中,依舊是不解李瑕爲何要派自己出陣。
他麾下這兩千騎兵是他的怯薛心腹,這個時候他大可以抛下剩下的兵馬不要,就此回歸大元。說實話,李瑕對他也并不器重,他已經能感受到。
然而,目光所見之處,前方的元軍士卒們抛下一具具屍體,讓他又有些猶豫起來。
他本來以爲隻要李瑕遇到忽必烈,肯定是一擊即潰的。但至少今天,連那兩萬敗軍都沒有出現太多的混亂。
更重要的是,他術真伯與蒙哥汗更親近,與蒙哥汗的女兒失鄰公主有婚約,隻是前些年因汗位之争耽誤了。但前幾天聽李曾伯說,忽必烈殺了失鄰。
這件事,讓術真伯感到了不安,以及悲傷。
腦子越來越亂,前方忽然響起了号角,是忽必烈派騎兵截殺過來了,元軍顯然早就防備着唐軍這一手。
這次面對的是忽必烈,讓人畏懼。但李瑕好像想到了這點,所以說的是“追一段”。
與此同時,楊奔也打出了旗号,鳴金收兵,提醒術真伯回營。
術真伯勒住了戰馬,向東望了一眼,又轉頭西望。時間緊迫,到了他在李瑕與忽必烈之間做個選擇的時候了。
腦子裏各種畫面湧起。
前一幕是忽必烈在燕京登基,一衆漢臣山呼“吾皇”,後一幕又是那日大帳中他請李瑕爲大汗。
這像是要他在皇帝與大汗之間做出選擇,但其實完全不是。
終于,術真伯猛地一扯缰繩,大喝道:“勇士們!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