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李瑕并沒有想要掩藏蹤迹,單純就沿着撤往興慶府的方向行軍,速度不快不慢。
就好像一隻麋鹿走在草地上,被豺狼盯上,在後面跟着它、從北面包抄它,而它卻像是沒有發現這一切,還在低頭吃草。
行軍的第三日,時間已到了十月初二,天氣驟涼。
北方的冷風吹來,突然就從秋天進入了冬天,白天有太陽曬還好,到了夜裏,宿在結了霜的草地上能冷到人骨子裏。
唐軍從興慶府追着塔察兒所部殺上來,并沒有帶太多辎重,隻有繳獲而來的一部分毛氈、皮襖、帳篷,勉強供他們取暖,但帶着這些東西想要提高行軍速度、擺脫元軍的追擊卻不太可能。
至于食物,唐軍也是騎兵,學着蒙古人吃肉幹、奶酪,甚至生肉,算來應該夠吃到興慶府。
好在現在草原上的草還沒凋敝,馬匹有得吃就還能挨得過去。
入夜時探馬歸營。
“報,東面張弘範部依舊離我們二十裏的距離。”
“北面呢?你說。”
“北面有一支元軍,一萬左右,一人三馬,看旗号主帥叫‘虎闌箕’,已經沿着烏加河行軍到了我們西北方向,離我們三十餘裏。”
楊奔再次問道:“已經在我們西邊了?”
“是,在我們西北方向。”探馬隻好又重複了一遍。
李瑕又細問了幾句,看向地圖,标注了一下,沉吟道:“虎闌箕在這裏對嗎?是陰山的拐角。”
頗有意思的是,陰山在後套這一帶,與黃河幾乎是平行的,都是像“幾”字的左上角。
“是,這裏有個小湖,蒙古人叫‘納林湖’。”
楊奔不免焦急起來,道:“如此看來,再有兩天,虎闌箕就能夠殺到我們前面了。陛下,是否加快行軍速度?”
“别急。”
李瑕先吩咐探馬下去休息,道:“與張弘範一戰之後,你有些浮躁了。”
楊奔一愣,顯然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而在李瑕看來,打仗與比賽一樣都是看心态的,他對這方面心态的變化十分敏感,可以很确定楊奔現在需要重新調整心态,否則很容易一敗再敗。
他不像李曾伯那樣擅長指教麾下将領,能做到的就是爲他們兜底、幫助他們調整。
如果楊奔往後能成長爲真正的名将,或許就是因爲經曆過失敗卻沒有被摧毀,反而得到了指教與幫助。
“我們的敵人就像草原上的鬣狗,你在鬣狗面前顯得越害怕、跑得越快,它就會越敢撲上來厮咬。士卒們狀态不好,我們不能加快行軍速度,要讓士卒們休息好之後,重塑他們的信心。”
說到這裏,李瑕看了楊奔一眼,道:“你也是,要有信心,你不輸張弘範。”
“是!”楊奔挺直了腰闆。
李瑕又看向地圖,微微皺着眉頭思忖着,似乎還有些事不夠确定。
這般思忖了一會,終于再次有探馬回來。
“陛下,李曾伯大帥派人來了。”
“請進來。”
不一會兒,有風塵仆仆的甯夏軍将領趕進來。
“末将龐沛,奉李大帥之命,前來遞這兩封軍情。”
李瑕接過信報,問道:“忽必烈親征了,興慶府可得到消息?”
“末将行至磴口,遇到了陛下派去的快馬才知忽必烈親征,想必就在今明兩日大帥能得到消息。不過,末将出發時,大帥已得到了甘肅廉公的消息,已在興慶府堅壁清野。”
“你從磴口過來,可遇到了元軍?”
“遇到過一隊探馬赤軍,交戰之後,末将損失了三人……”
李瑕翻開了收到的兩封軍情看了,見其分别來自李曾伯、廉希憲。
他仔細把廉希憲的來信看了許多遍,之後再次凝目看向地圖。
這個做出決定的瞬間要承擔多大的壓力也隻有他一個人清楚。
在楊奔、龐沛的眼裏,就隻看到李瑕平平靜靜地點了點頭,開口道:“可還有體力快馬加急趕回興慶府?”
“有!”
“朕寫幾封信,你能保證萬無一失送到嗎?”
李瑕審視的目光落去,龐沛先是稍稍低下了頭,之後又擡起,堅定道:“末将就是死,也要将信送到李大帥手裏再死!”
“好,你去歇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有騎士由夜色中再次向興慶府奔去。
李瑕站在草地上向西看了一眼,自語道:“潦草的準備工作完成了,開始吧……”
~~
天光初亮。
張弘範從帳篷中起來,一邊披甲,一邊已掀開帳簾,道:“探馬都回來了嗎?”
“大帥,還有十八騎沒有歸營。”
張弘範穿戴盔甲的動作停了一下,意識到了戰場要有大變化,但隻有幾息的工夫他就恢複了平靜,戴上頭盔,道:“讓歸營的探馬來見我。”
不一會兒,他已在聽着探馬彙報李瑕營地那邊的情形。
“唐軍一開始并不驅趕我們,我們最近的時候都沖到了他們大營兩百步開外。但四更天還沒到,好像他們營地就有士卒開始起來了,小的還來不及看,唐軍的探馬就已經出來射殺我們的人,小的試了幾次都沒能再近到唐軍營地附近……”
“報!”有剛剛歸營的探馬趕來禀報:“唐軍已經不在昨夜的營地了!”
張弘範皺了皺眉,自語道:“李瑕果然動了。”
“大帥。”李庭上前問道:“是否現在追上去?”
“你确定好他們往哪個方向行軍了嗎?”
“當然是往興慶府。”
“繼續派出探馬,确定唐軍的位置……傳令下去,讓将士們立即用飯,随時拔營。”
“是。”
張弘範擡頭望着前方,隻能看到茫茫草原。
他眼神裏也有緊張與憂慮,但還是極力保持着鎮定,提醒自己不能亂,亂才會出錯,并讓李瑕找到破局的機會。
小半個時辰之後,這支兵馬啓程繼續行軍,散出去的探馬卻還沒有回來。
“還沒發現唐軍?”張弘範跨坐在戰馬上沉吟道:“這不應該,後套就這麽大,唐軍隻要是向西走,一定會被我們的探馬發現。”
“大帥是說,李瑕要麽向南偷渡黃河,要麽向北攻打虎闌箕這一部?”
“别急着下結論。”張弘範從懷中掏出地圖,坐在馬上開始看起來。
忽然,他似想到了什麽,招過士卒問道:“陰山西段是否有隘口?”
這在地圖上是看不到的,元軍的地圖簡單,幾字型的黃河上劃上一筆就表示了陰山。
他麾下兵馬都是從中原征召來的,并不熟悉地勢,還是把在前面引路的向導帶了過來,才有了答案。
“回報大帥,前面是有一個隘口,叫‘雞鹿塞’,是漢代通往塞北的隘口。”
“在哪裏?!”張弘範道:“給我指出來。”
“這裏,狼山西南段有個峽谷,蒙語叫‘哈隆格乃’,北依陰山長城,東鄰屠申澤,峽谷西邊有個城塞就是雞鹿塞,以石砌成,扼住了穿越陰山的交通咽喉。不過,是漢代所建,唐後已經荒廢了。”
這個向導是個汪古部人,竟然頗有學問,還精通漢語和蒙語,将雞鹿塞的由來說了個七七八八。
“漢武帝年間,霍去病北征,就是由北地郡,經過銀川平原,沿黃河北行,出雞鹿塞,直達匈奴之地。王昭君與匈奴單于出塞,也是從雞鹿塞經由哈隆格乃峽谷前往漠北……”
“漠北?”張弘範喃喃道:“李瑕難道要去漠北?他想做什麽,求變數嗎?”
李庭提醒道:“大帥放心,虎闌箕元帥就在李瑕的北面。”
“不。”張弘範打斷道:“虎闌箕行軍太快了,已經搶到了李瑕的西北面。”
“這是說……”
“就是說李瑕不需要面對虎闌箕的主力,隻要攻其後軍就能搶到雞鹿塞。”
話到這裏,張弘範已經确定了,喝令道:“全軍調轉方向,往雞鹿塞!”
“大帥,可是唐軍再往北更無處可逃。他們會不會是虛晃一槍,其實是想向南偷渡黃河?”
“不會。”張弘範道:“一則他們沒有船隻,二則李瑕渡過黃河就等于放棄西北死守關中。我斷言他還想拼一把守住西北,不會就這麽走的……再給我派快馬提醒虎闌箕,李瑕不是西撤,而是要偷襲他!”
~~
虎闌箕是蒙古巴魯剌思部人,他祖上是成吉思汗的四獒之一忽必來。
他算得上是開國勳貴子弟。
十月初三,他從納林湖畔出發,率兵南下,準備往磴口方向封堵李瑕。
此時,他已經行軍到了李瑕的前面,完成了包抄。
從這裏開始差不多已出了後套平原,再南下就是去往興慶府了,有大量不能行軍的沙漠、荒原,隻有沿黃河走還有水源可以行軍。
這是李瑕逃跑的必經之路。
虎闌箕隻需要等着,恢複士卒的體力和馬力,等待與唐軍厮殺,以優勢兵力拖住唐軍、與張弘範一起包圍就可以。
等到次日天明,探馬卻還沒有來回報唐軍蹤迹。
虎闌箕翹首以待,良久,終于看到了狂奔而來的探馬。
“報!唐軍往陰山方向去了,偷襲了我們的後軍,饬弼千戶請元帥支援他!”
“陰山?”虎闌箕不解,訝道:“李瑕逃到陰山做什麽?”
“元帥,饬弼千戶請求支援!”
“額秀特。”
虎闌箕罵了一句,考慮的卻是,李瑕就算翻過陰山去往漠北,更容易陷入包圍或者餓死。
更像是要調虎離山,騙他離開磴口。
畢竟,由他駐守的磴口,才是真正逃往興慶府的必經之路。
因此,虎闌箕隻點了一支千戶去救饬弼,并命令他确定唐軍兵力,看清楚是不是虛張聲勢……
~~
李瑕沒有虛張聲勢。
就在屠申澤畔,他像是抛掉了他作爲皇帝的雍容與高貴,渾身沾着血,重新回到了腥臭的戰場上。
手中的長槊指向了元軍千戶的旗幟,他催動戰馬。
“随陛下殺敵!”
唐軍士卒大呼,人人争先。
忽必烈親征,給了唐軍莫大的壓力之後,李瑕開始有一些像是回到了當年在川蜀拼搏的歲月。
他還遠沒有到可以開始擺譜、享福的地步。
還要殺人。
血從被長槊捅穿的胸腔裏狂噴而出,灑在黃土上。
戰場西北方向,有一座漢代的城塞正屹立在峽谷邊。
若讓視線随着峽谷北上,穿越過陰山,那就是浩瀚的漠北。
元軍甚至還不明白,李瑕要去漠北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