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府城地勢低窪,夏季以後黃河水位上漲,十分具備水淹的條件。
而自從蒙軍滅了西夏以後,興慶府城就沒有再修複過,很容易在洪水下坍塌。
唯一可惜的便是張文謙、郭守敬在前些年才翻修的溝渠,以及城外的農田。
時值七月下旬,麥子将熟未熟,城外黃綠交接的麥田望着如同海一般,風吹過便能泛起波浪。
馬蹄踏過,将麥苗踩倒,一地狼藉。
“從那邊挖過去!”
策馬的元軍将領擡起馬鞭吆喝着,前方的元軍一片忙碌。
漢延渠、唐徕渠、惠民渠、西幹渠……那一條條曾經引得百姓歡呼的水渠又被挖開,夯上土,形成包圍興慶府的大堤。
“你們是哪個千夫長麾下的?!”
這元将因望到有十餘元軍探馬赤軍從南邊巡視回來,策馬躍上大堤,又喝了一句。
“牌符亮出來。”
那探馬赤軍的十夫長擡起頭,顯出一張帶着疤痕的歪臉,也不說話,隻罵了一句“額秀特”,遠遠抛出一枚牌符,勒過缰繩,撥馬便往旁邊的堤道走。
有士卒上前撿起他的牌符看了,牌符倒是真的,卻讓人搞不清楚是哪個千夫長麾下……
那邊王滿倉已驅馬登上堤道,望向元軍的防線,隻見元軍兵勢之多,讓人頭皮發麻。
他蒙混過關到這裏不易,沒多久,身後的喝令聲已越來越大。
王滿倉回頭看了一眼,幹脆一揮馬鞭。
“走!”
十餘騎如箭一般向前竄去,迅速沖進了麥田之中,身後“嗖嗖嗖”箭雨襲來。
風如刀割。
入耳全是麥苗劃過的簌簌聲,之後越來越多馬蹄踏在這片地上,整個麥田都跟着顫抖起來。
終于,他們沖出麥田。
“我們是大唐将士!”
王滿倉大喊一聲,從懷中掏出一面旗幟,倏地展開來,在風中烈烈作響。
他一手高舉,一手勒住缰繩,俯低身子,就這樣沖進了興慶府城下的一箭之地,随後城頭箭雨灑落,逼退了身後那些還在追逐的元軍。
王滿倉已是滿頭大汗,氣都喘不上來,沒來得及轉頭看身後死了多少同袍,看自己的甲上挂了多少支箭,一邊繼續策馬,一邊狂笑不已。
“哈哈哈哈。”
笑得雖狂,他其實心跳得也極快,像是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
王滿倉本就是甯夏軍,對興慶府城和城中守将熟得不能再熟,進了城便一邊脫身上的元軍盔甲,一邊不停打招呼。
“劉麻子,你見到陛下了嗎?陛下真在城裏?”
“嘿,陛下誇我英勇咧。”
“你英勇?”王滿倉大爲驚奇,摘下頭盔,顯出濕漉漉的頭發,道:“來!和老子比劃比劃,你還能比老子英勇?”
“走開走開,别耽誤我守城。”
王滿倉一轉頭,又向另一個校将喊道:“小黨項,你老丈人家的麥地全給踩了,知道嗎?”
“知道,看得到。”
“你氣不?”
那渾号叫“小黨項”的校将原本按着刀在好好巡城,被一句話撩得火氣,忽然一拳重重砸在城垛上,喊道:“糟蹋糧食!天殺的!”
他漢語有些生硬,卻也沒能擋住語句裏的怒氣,随後又痛心疾首地道:“郭相公辛苦修的渠,盼着年年豐收,全給掘了,掘了!”
口沫飛濺。
王滿倉抹了抹臉,亦是啐道:“該殺的蒙虜。”
他靴子上還沾着許多麥子的碎葉,但那份怒氣卻也是實打實的,不輸小黨項。
總之,再是混不吝的人物,但是進了城也是一問君王,二問糧食。
而罵過之後,他卻是又拍着小黨項的肩,道:“但亂世就是這樣子,你要想安安穩穩地種地,還得打敗了蒙虜,天下太平了不是……”
其後便聽有将領喝道:“王滿倉,陛下召見你。”
王滿倉擡頭一看,赫然見到城樓上的龍旗招展,一個高大的身影身披金甲立在那。其氣勢絲毫不弱于城外的五萬大軍及百裏長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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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甯夏軍第二指揮第五營隊正王滿倉,拜見吾皇陛下!”
“免禮,朕看到你突圍入城的英姿了,是一員骁将。”
“末将聽過楊将軍講陛下當年殺敵的事,末将很想學陛下。”王滿倉大聲應道,“陛下就是末将的第一敬佩的人,沒想到陛下比末将想的還要年輕。”
他這話其實不太妥當,要是讓哪個較真的人聽到,難免疑惑他想學李瑕什麽,學造反不成。
李瑕卻不在意這些,道:“楊奔派你來該有軍情禀報,先把軍情報了再與朕閑談。”
“哦,對!”
王滿倉把手往嘴裏一伸,“嘔”了一聲,這才拔出一根線來,線那頭系着一枚臘丸,捏碎了才終于拿出裏面的信來。
遞出去時,他想到這信有些髒,撓頭笑了一下。
他這人有些邪性,就算是傻笑也并不憨厚,反而顯得像是個地痞無賴。
李瑕接了看着,嘴裏随口問道:“你是甘肅人?”
“不是,末将是漢中人,宋國鹹定二年當的兵。”
“五年的老兵,現在隻是隊正?”
“末将就喜歡上陣殺敵,不想當将軍。”王滿倉話到一半,想到現在是在面聖,這才肯老實交代,“末将犯了老多軍律了,先前收複興慶府的時候立了功升了官,又給撸下來。”
“那你又立功了。”李瑕收起楊奔的信報,道:“是你斬殺了董士選?”
“禀陛下,是!”王滿倉一拍胸脯。
“董文炳可惜了。”
李瑕本已将董文用派往藁城,以期能說服董文炳歸降,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
人各有志,終究是強求不來。
“具體說說吧。”
“是……”
等王滿倉說過了查拉湖一戰的詳情,又說了現在興慶府城外元軍的兵力布置,以及築堤的詳情。
李瑕問得很仔細,翻出一張圖紙不時标注着。
然而,等把所有的情況都了解清楚之後,他卻沒有下任何命令,而是轉向了李曾伯,道:“李卿是甯夏軍統帥,李卿來安排吧。”
“老臣領旨。”
李瑕又提醒道:“莫忘了嘉賞有功的将士。”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很喜歡王滿倉,這個小小的隊正這次怕是該飛黃騰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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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曾伯便拿出了與塔察兒交戰的作戰計劃。
李瑕的手指在圖紙上輕輕點着,末了,點點頭道:“李卿全權指揮,朕不幹涉你的打法,隻配合你的戰術。”
“禦駕在側,老臣有底氣。”李曾伯道:“那便在七日後,請陛下出城突圍,助老臣創造戰機。”
……
七日後是七月二十九日。
天才剛亮,李瑕早已披上盔甲,做着今日突圍的準備。
就連朵思蠻也穿了一身盔甲,準備騎馬跟在他身邊。這也是李瑕願意帶她出來的原因,她不像别的嬌滴滴的妃子。
朵思蠻最近對李瑕大概也是有些不滿,當李瑕替她将抱肚綁好,她沖他撅了撅嘴,哼道:“等到冬天我就十六歲了。”
“嗯,我在等着。”
“哼。”
兩人裝束妥當,出了西夏舊宮,翻身上馬,往城門而去。
那邊霍小蓮上前,道:“陛下,昨夜有樁小事。前日突圍入城那個王滿倉原本已拔擢爲統領,昨夜卻又犯了軍律。”
“犯了何事?”
“殺了人。”霍小蓮道:“王滿倉與城内一個婦人嵬名氏通奸,被嵬名氏的丈夫發現,又殺了她丈夫。”
李瑕問道:“李公是如何處置的?”
“罰了王滿倉的家财賠了苦主,罷了其軍職……發配充軍。”
“知道了。”
行到城門處,李瑕與李曾伯又議了軍務。末了看看天色,見還有些時間,便道:“将王滿倉招來。”
李曾伯遂吩咐了士卒去喊人,道:“那小子素來浮浪,因見那嵬名氏每每遭丈夫酒後毆打至遍體鱗傷,爲她出了兩次頭,這次脾性上來,幹脆将人打死了。”
“那有什麽打緊?這就是搶親啊。”朵思蠻難得插嘴道:“要是在蒙古,這樣的勇士應該受到賞賜。”
李瑕轉頭看了她一眼。
朵思蠻道:“我也是你搶親搶來的呀,你打死了麻速忽,是最厲害的英雄。”
“不一樣的。”
“哪裏不一樣?”
“環境不一樣,規矩不一樣。國有國法、軍有軍規。”
“那好吧。”
李瑕若是想偏心自己的将士,其實借着身邊的妃子插科打渾,随口一句話也夠了。
但他沒有,又向李曾伯問道:“之前李卿還說,收複興慶府他立功之後,是勾搭了尼姑。”
“是,勾搭了戒壇院的尼姑,被楊奔重懲了一次。”
“治軍不易啊,既要嚴肅軍法,又怕寒了将士們的心。”
“是啊,若是在蒙元軍中,此時處置起來隻怕很簡單。但若爲長遠計,還是該‘國有國法,軍有軍規’。”
很快,王滿倉趕來。
他披了一身普通士卒的皮甲。
“你遠涉沙漠立功,又拼死突圍入城,可想過卻是把隊正之職弄丢了?”李瑕問道。
“末将隻要能上陣殺敵就夠了。就是……對不起陛下的重托。”
“後悔嗎?”
王滿倉頭一低,之後又擡起來些,撓了撓脖子傻笑道:“末将就這麽一個人,臭毛病一堆。要是再來一次,還揍死那烏龜王八蛋。”
李瑕想了想,抛了一塊小銀子給他。
“國法軍規,朕亦不能爲你改了。聽說你被罰了家财,這是私人接濟你的。”
王滿倉接過,大喜道:“末将謝陛下。”
“不用謝。”
王滿倉愣了愣,連連點頭,卻不知該說什麽,将那銀子放嘴裏咬了一口,這才笑着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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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興慶府南城門大開,一杆龍旗向南而去。
前方号角聲起,元軍馬上便發現了李瑕的動向,迅速向這邊合圍過來。
身爲普通騎兵奔走在其間的王滿倉轉頭四看,道:“小黨項,老子現在是你的兵啦!”
“那你好好聽我指揮……”
“前面有陷馬溝!小黨項,你還不喝令将士們停下!”
“籲!”
那邊王滿倉已驅馬趕上前,仿佛自己才是這一百人的将官,大喊道:“停馬!弓弩準備……放!”
“嗖!”
弩箭激射而出,将躲在麥田裏的一名元軍射落。
慘叫聲與殺喊聲同時響起。
雙方士卒趕馬而上,很快開始了交鋒。
而在興慶府城頭上,一支焰火已沖天而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