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開返照,中坐興非一。南望鹿門山,歸來恨如失。
馬蹄再次踏上了漢江以北的土地上,阿裏海牙回頭望去,可見到鹿門山上的城壘又多建了一道土垣。
就在鹿門山下遊,元軍重新搭建好的浮橋還在,對襄陽形成了半包圍的狀态。
“怪不了趙宋朝廷了。”
阿裏海牙忽然開口說道,同時揚鞭一指,語氣顯得那般落寞。
“趙宋朝廷能幫我們做的都幫了。換走高達、議和稱臣、逼反李瑕,把孟珙留下的三層藩籬攪爛。但現在,呂文煥還駐在襄陽,李瑕正在大搖大擺地回去,是我們沒有把握住機會。”
周圍的元軍将領聽了,表情中都流露出不甘之色。
可惜,再不甘他們也隻能悶頭往回走。
很難想象在成吉思汗時代會有一支蒙軍這樣狼狽、沮喪地走在敗軍而回的路上。
當年的蒙軍戰無不勝,猛将如雲,博爾忽、木華黎、博爾術、赤老溫、速不台、者勒蔑、哲别、忽必來、拖雷、拔都……到了如今,受到破格提拔的畏兀兒人阿裏海牙卻連這麽簡單的一戰都沒能取勝。
蒙古鐵蹄像是被什麽沉重的東西拖住了。
從鹿門山趕到洛陽城外用了三天時間,阿裏海牙第一時間派人前往了河南經略府。
“去問一問,董大帥在潼關嗎?還是潼關已經攻下來正在攻打長安?經略府現在是誰在坐鎮?”
……
當年史天澤任河南經略使之時,一直都是将經略府設立在開封。
董文炳上任之後,則大部分時候都在洛陽。
因爲經略河南的主要職責已經從恢複農耕轉變爲攻打李瑕了。數年來,元軍一次次猛攻潼關,使得中原大地戰火不斷。
阿裏海牙雖敗,卻期待着董文炳能夠趁着這一次李瑕親征在外而攻克潼關,甚至直趨長安。
然而,得到的回複卻是“董大帥就在洛浦碼頭,讓将軍現在去見他。”
“在洛陽?沒去潼關?”
阿裏海牙有些吃驚。
他一路趕馬到了碼頭,大步趕去,遠遠便見到長亭那邊董文炳正在與一個老者談話。
走到近處,隐隐便聽到他們的說話聲。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阿裏海牙愣了愣,心裏蓦地便竄起一團火氣。
這都什麽時候了,他率部殺入宋境,浴血苦戰,險些被圍死在江陵城中。
而董文炳卻在做什麽?沒有攻破潼關、直指長安,反倒躲在這洛陽城遊玩,吟宋人的詩詞。
“董大帥!”阿裏海牙大喊一聲,上前一抱拳,喊道:“我來向董大帥回報江陵的戰果!”
他動作看似恭敬,聲音卻很大。
董文炳回過頭淡淡掃了他一眼,似有些遺憾地歎息了一聲,繼而轉頭向身邊的老者道:“窦公,請。”
這位河南經略使竟是不理會阿裏海牙,親自将那老者送上了馬車,自己則策馬跟在後面,之後才招過阿裏海牙并辔而行,問起江陵之戰。
雖然,戰報前幾天已經送到了。
“你沒能擊殺李瑕?”
“沒有。”
阿裏海牙官位雖然沒有董文炳高,膽子卻大,回答之後緊接着又問道:“董大帥爲什麽沒有攻打潼關?”
“你怎知我沒有?”董文炳不悅,臉色冷峻,“我親手射中了劉元振,差一點便能将他射落潼關城下。”
“那爲什麽不繼續攻打潼關?李瑕都還沒回長安……”
“李瑕沒回長安?擊敗呂文德、破江陵、破鄂州、逼得宋國稱臣的戰報一封接一封送回來。唐軍士氣一輪漲過一輪。潼關自古就是天險,那麽好打嗎?!”
說起這事,董文炳便覺怒火中燒。
以潼關之險,單純由東向西攻打很難攻克。尤其是這一戰起得倉促,大元的絕大多數兵力都還在漠北、西夏故地、河套等地,中原的兵力不多,且山東還沒完全從李璮之亂恢複,兵馬不能輕易調動,董文炳唯一能調動的就隻有阿裏海牙這一支援軍。
在這種情況下,他盡力與呂文煥達成默契,将阿裏海牙這一支奇兵推到宋境裏去偷襲李瑕,是最能以小搏大的辦法。
所以阿裏海牙一過漢江,董文炳麾下将士其實就已經将希望寄托在以小搏大的江陵之戰上。
就好像是在賭場上押了一注能以一賠千萬的籌碼,誰還有心思在莊稼地裏種些糧食賣錢?
元軍将領們都在等着李瑕的死訊傳回、關中大亂,誰還願意拼死去奪潼關?
當消息傳來,得知阿裏海牙敗了,董文炳失望至極,他非常清楚自己不可能在李瑕返回長安之前攻下潼關了。
那是懸崖對面的一塊肉,再香,吃不到就是吃不到。
失去這個良機極爲可惜,但撤退是最理智的決定。
結果,阿裏海牙還有臉質問他爲何不繼續攻潼關?
董文炳擡手一指,又大喝道:“事敗在誰手上,你不知嗎?!”
“我敗了,我會向陛下請罪!”
阿裏海牙雖然認罪,心裏卻非常不服氣。
他隻看到董文炳沒有盡力把握李瑕離開漢中的機會,在戰事正激烈的時候還悠閑地在洛陽遊玩,吟着漢人的詩詞。
也對,董文炳本就是漢人,且有個兄弟還投靠了李瑕,怎麽可能盡心盡力呢?
……
回到經略府大堂,董文炳先去安頓了那位老者,之後才在大堂繼續與阿裏海牙商議軍情。
能被稱爲“董大哥”,他性情是十分沉穩的,此時已消了怒火,以平穩的心态談論大局。
“這一戰沒能滅掉李瑕雖然可惜。但從大元的總體戰略而言,可稱得上順利。”
“順利?!”
阿裏海牙大怒,心想這些漢人讀了些書,真是不要臉。
一點戰果都沒取得,竟然也能說順利?
董文炳指了指擺在堂上的兩張地圖。
其中一張,李瑕的地盤與宋國并沒有分開,看起來雖遠不如大蒙古國,倒也不算小。
另一張地圖上,将李瑕的六路之地劃了出來,唐國與宋國分成兩個部分,便成了兩個小國。
“李瑕叛宋稱帝,與宋國開戰,兩敗俱傷,這是我們都預料到的事。我們唯一沒有預料到的,是李瑕會親自順江而東,這個機會來得太突然,沒捉住,罷了。”
随着這一句“罷了”,董文炳迅速調整好心态,點了點地圖。
“以後,在宋國的淮東、淮西,甚至荊湖等地,大元可以不必駐太多兵力。反觀這唐國,多了漢中、重慶等地的防禦壓力……”
阿裏海牙聽得懂這些,但還是問道:“就算這樣,等李瑕回到長安,董大帥想要怎麽攻回關中?”
董文炳坐回主位,搖了搖頭。
“不是我。”
“什麽?”
“我不是李瑕的對手。”董文炳道,“連史天澤挂帥都沒能攻過黃河,非陛下親征,誰能收複關中?”
“董大帥這是什麽意思?”
董文炳目光如炬,盯着阿裏海牙看了一會,道:“可見伱還是小看李瑕了。江陵一戰你錯失良機,卻指望本帥攻入潼關便能收複關中?這是滅國之戰,連陛下都要慎重。”
阿裏海牙愣了愣。
他還從來沒把李瑕當成一個皇帝,這時才有些驚醒。
董文炳揮了揮手,道:“厲兵秣馬隻在這兩年,回去等陛下調令。”
~~
見過阿裏海牙,董文炳長歎了一聲,又招人問道:“窦公小憩過了嗎?”
“是,窦公請大帥叙話。”
董文炳遂又換了一身衣服,再去見窦默。
窦默是當世北地德高望重的大儒,官任大元翰林大學士,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嫡長子、燕王真金現在的老師。
真金曾經随姚樞學習,後來姚樞随忽必烈南征,改命窦默接任師職,一直到現在。
董文炳對窦默恭敬,其實更是對燕王真金尊敬。
窦默是今日才抵達洛陽的,他年紀大了,路上有些暈船,下了船之後在亭子裏與董文炳略聊了些洛陽風物,到經略府小憩了一番,恢複了精神,才談起正事。
“阿裏海牙果然未能殲滅李瑕吧?”
“是,失之交臂,可惜了。”
“不可惜。”窦默搖頭道:“大元沒有水師,阿裏海牙欲在長江殲滅李瑕,難。當初應調他全力攻潼關才是……罷了,事後談這些無益。”
“窦公此來,是爲了李瑕之事?”
“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窦默撫着長須,向四周看了一眼。
董文炳會意,屏退左右。
窦默這才道:“燕王已離開大都了。”
“去了哪?”董文炳驚道:“陛下還不立燕王爲太子?卻命他挂帥出征李瑕不成?”
雖然私下裏不少漢臣都已經稱真金爲“真金太子”,但事實上,忽必烈登基之後,隻冊封真金爲燕王,并未冊立太子。
立太子說來簡單,卻是對大蒙古國舊制的最大改革,是對忽裏勒台大會制的徹底否定。
把大汗之位或者說皇位在忽必烈一系中傳承下去,且隻會傳給兒子,黃金家族必然接受不了。
“眼下時機遠遠不成熟,陛下斷不可能立太子。”窦默道,“燕王此去,另有重任。”
“重任?”
董文炳不由擔心,認爲真金南下,太危險了。
也許窩闊台、拖雷、蒙哥等蒙古大汗、儲君都有親自上戰場的習慣,但被視爲儲君的真金顯然不同,漢臣們都想将他保護起來。
窦默招了招手,讓董文炳附耳過來,才肯低聲道:“燕王此番離京,乃是爲了護送國師返回吐蕃。”
“不可啊!”
董文炳倏然起身,踱了兩步又坐下,低聲道:“川蜀、河西等地皆失,吐蕃全境已落入唐國包圍。燕王千金之軀,豈可冒此風險?”
“有消息稱,李瑕已派道士郝修陽前往吐蕃說服白蘭王歸順。故而,必須将國師送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