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個人躺在擔架上被擡進了驿館。
已睡下又被驚起的周密匆匆披了衣袍趕到堂上,端着火燭俯身一看。
“下手這麽重?”
“草窗公,學生們得罪了大人物了!”
江陵府學今夜一起喝酒的幾個書生中,沒受傷還能說話的隻有方宗昌,此時顯得十分驚慌,完全失去了平素的豪放之氣。
“學生是真沒想到那個在巷子裏亂尿的人會是個将軍,不然真的不敢的,隻好在半夜打攪草窗公了……”
“莫急。”周密擡手擺了擺,道:“你緩緩道來,莫心急。”
方宗昌這才稍稍鎮定了些,道:“今夜學生們有場詩會,倒并未喝太多酒,散場時路過蓮藕巷,遇到一人正對着巷邊撒尿,遂說了他幾句。不想對方怪學生們多事,罵了許多污言穢語,之後他便痛毆了學生們。但沒想到,對方卻是李……唐皇帝麾下愛将陸将軍。”
“竟有此事?”
周密吃了一驚,臉色也有些變了。
倒不是因爲他怕李瑕,他名盛東南,李瑕不可能敢動他。而是他惜才,擔心這些江陵府學的學生。
“學生真是不知那是陸将軍啊。”方宗昌哭道:“夜裏又黑,誰能想到堂堂大将會在巷邊解手。”
“你們傷到他了?”
“沒……沒有……”方宗昌道:“我們才是被打的,一下都沒有還手。但是陸将軍被帶走了,他麾下幾個士卒不依不饒,要找我們麻煩。”
周密眉頭越皺越深。
須臾,又有别的書生趕來,一見擔架上幾名同窗便不依了。
“叛軍竟敢如此跋扈,必須要讨個說法!”
“讨什麽說法?”方宗昌喊道,“怎麽敢讨說法?”
他被打了一頓,态度竟是完全變了。
這些書生之間平素也有鬥毆,但與今夜陸小酉打人時可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陸小酉一個拳頭揮下來是真能要人命的。
那殺氣,沒上過戰場的人一輩子休想有。
方宗昌此時想起來都覺得膽寒,又道:“沒看到嗎?滿城都是叛軍,你要讨說法,誰能給伱一個說法?!”
“昌器?你忘了,是誰說不怕李逆的?”
“我說我們可以寫文章罵他。”
“同窗們都傷成這樣了,一定要讓他給個說法,否則我等便寫文章教這叛逆惡名昭彰。”
方宗昌道:“那你現在便寫吧,他不會給你說法的。”
“……”
這些書生吵鬧無用,但堂上的周密确實有本事向李瑕讨說法,或寫個文章便能壞李瑕的名聲。
此時周密踱了幾步,思來想去,先是遣人去告知王應麟以及江陵城中一些有名望者。
之後,他遣弟子到署衙去求見李瑕。
不論如何,他不能等在這裏,萬一等到叛軍來捉拿那幾名學生,就事不可爲了。
雖然一般而言不會如此,畢竟李瑕需要江陵人心。
總之得先見一見李瑕,觀其态度。
若是明君,必會擺出姿态,懲治麾下武夫……這是周密有些期待的結果,若是如此,他願意繼續與李瑕談一談如何治國。
再之後,他會再寫上幾篇頌文,會再聯絡一些門生故舊,對李瑕的威望将有着極大的提升。
而李瑕若是個庸君,或隻是個不能成事的叛賊,見這一面也就知曉了。
總之,周密這次的求見,既可以是爲這些學生讨個公道,也可以是去爲這些學生說情。
讨公道看似強勢,卻是士大夫對君王的考驗;說情看似是順從,反而是士大夫與狂妄的叛賊拉開距離。
沒多久,弟子回來道:“唐皇帝阙下請老師明早辰時一刻前去。”
周密有些失望。
漢昭烈皇帝能三顧茅廬請諸葛,而在眼下這個收複江陵、穩固帝位的重要時機,李瑕卻不肯連夜見他。
是不是明君還不好确定,不怎麽勤勉那是一定的了。
~~
次日,周密、王應麟與幾個名儒早早便候在了署衙門外。
那幾個挨了打的書生也裹着傷被擡了過來。
不到辰時,他們便被請進了署衙。
出乎意料的是,這次李瑕并沒有親自迎他們,在堂上接待的卻是史俊。
“子龐啊。”周密對史俊并不客氣,彼此見禮之後便撫須歎息,“昨夜幾個學生冒犯了陸将軍,今日老夫特來爲他們求情。”
“草窗公萬莫如此,還請在堂上稍待。”史俊拱了拱手,轉向王應麟,道:“深甯公請先往二堂去見陛下。”
“這……”
“今日請深甯公、草窗公分别單獨見陛下。”
周密微微搖頭,心中對李瑕愈發失望。
原本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李瑕隻需要親自出面,懲治一下麾下的粗鄙武人,擺足姿态,即可示禮賢下士之心。
至少要有這種對名儒士大夫的尊重,他們才好盡心爲他做事。
唐太宗因爲怕魏征,将鹞鷹藏在袖子裏悶死了;宋太祖喜歡彈弓打鳥,被勸谏之後既懼又悅。
倒履相迎、三顧茅廬、太宗懷鹞、太祖彈雀,真是君王愛煞了這些臣子嗎?這是态度。
周密要的不是給他一個人的态度,而是對天下士人、對學識、禮儀、綱常、秩序的态度。
比如,文人高雅、武人粗鄙,朝廷應該向着文人,這也是一種秩序。
“年輕人有些沖突,子龐如何看的?”周密還是向史俊問道,進行最後的試探。
“怕不隻是鬥毆。”史俊搖了搖頭,道:“這幾個書生诽謗君上,襲擊大唐将士,依律當是重罪……”
一句話,堂上衆人紛紛變色。
史俊轉向那幾個書生,語氣嚴厲起來,喝道:“是因爲陛下禦口答應過草窗公,方才赦免了你們的罪。否則,昨夜便将他們捉拿下獄!今日既然都來了,去給陸将軍賠罪,此事便到此爲止!”
“這……”
史俊雖不是向周密說的,卻勝似在叱喝周密。
衆人都沒想到,一個本該求賢若渴的新立王朝會在這等小事上一點面子都不給名儒周密。
在他們眼裏,李逆的格局、氣度已是一塌糊塗。
以武立國,卻不知以文治國,這樣一個新唐又能走多遠?
周密臉色已然挂不住。
如今身處江陵城中,他無可奈何,但文筆如刀,他對李逆的看法難免能影響到江南士人……
正此時,有人來道:“陛下召草窗公觐見。”
觐見?
周密心想,不過一個難以成事的叛賊,如何可稱得了“觐見”?
由人領着,一路走向江陵署衙的二堂。
門被打開,周密目光看去,驚訝地發現李瑕并不在,空蕩蕩的堂上隻有王應麟一人在。
更讓他驚訝的是,王應麟竟是跪在那裏,留下了一個背影,輕輕顫動着。
周密上前兩步,隻聽得身後響起了“吱呀”聲,卻是門已被關上。
堂内隻剩下他與王應麟。
“深甯公。”
周密上前想扶,卻是吓了一跳,道:“深甯公這是……”
他目光所見,王應麟卻是已雙目通紅,淚留滿面。
“出何事了?深甯公?李……他威脅你嗎?”
隐隐地,他能聽到王應麟嘴裏喃喃了一句什麽。
不太清楚,似乎像是“臣……愧對先帝重恩……”
扶也扶不起,周密隻好茫然地立在那兒,等了好一會,王應麟才緩過神來,開口緩緩道:“天柱不可折,柱折不可撐。九鼎不可覆,鼎覆人莫扛。”
聽着這詩,周密便心安不少。
“我明白,深甯公不願附逆。”
“是啊,不可附逆。”王應麟喃喃道,“我已決定,附順于大唐皇帝。”
“什麽?!”
“你覺得,大宋國祚還有多久?”王應麟問道,“臨安的皇位上坐着這樣一個皇帝,國祚已盡,該如何讓天下生黎少遭厄禍?”
“我不明白。”周密不可置信地退了兩步,道:“深甯公?你被怎麽威脅了?我不相信你會在轉眼之間有此大變。”
他絕不相信。
然而,王應麟起身,轉頭看向周密,眼神雖然充滿了悲傷,卻十分清醒。
“你須信我……大宋國祚已盡,天下之興唯在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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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衙另一間處理公文的堂上。
史俊緩緩走到了李瑕面前,行禮,問道:“陛下不見周密?”
“不需要了。”
李瑕正在處理公文,頭也不擡地道:“朕已經說服了王應麟,關于此事,剩下的部分他會辦妥。”
“陛下英明。隻是,周密畢竟名望……”
“朕可以禮賢下士,但不想裝模作樣時,也沒人能勉強朕。”
史俊身子一緊,又行了一禮,道:“臣明白了。”
他隐隐能感覺到,眼前的李瑕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像是城府更深了一些,讓他更難看透。
“能讓王應麟歸心,江陵之事近日便有結果,臣這便準備啓程回長安之事?”
“可。”
史俊緩緩退下,動作比之前更恭謹了些。
李瑕獨坐在那裏繼續批改着文書,沒有再在獨自一人時有揉額、歎息這樣的小動作。
他已經開始能承受當皇帝的壓力。
這次他學着厚起臉皮說些謊,有了帝王的虛僞和不擇手段,算是做了妥協和改變,但也保留了一部分的堅持。
“學着當皇帝,總是要有進步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