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7章 瘡頭

第1027章 瘡頭

“開城門!”

“快!”

襄陽城門緩緩打開,一具擔架迅速地被擡進城中,擔架上躺着的人身材極爲高大,垂在那的一雙腳大得驚人。

“快請大夫來!”

“丘先生呢?”

就在這隊伍後面,丘通甫極爲狼狽地狂奔而來,連鞋都跑得要掉了。

“你們……怎麽能将嶽父這麽擡,翻過來,翻過來俯着……快,盔甲卸下來。”

慌亂的士卒連忙依言照做。

有校将按着刀趕上來,轉頭瞪向街邊探頭探腦的百姓,吼道:“看什麽看?!滾開!”

沉重的金甲被擡起,擱在石闆路上。

“單衣脫不下來,黏在背上了。”親兵喊道。

因爲太恐懼,聲音裏已帶了哭腔。

“剪刀呢?剪刀呢?”丘通甫跪在地上,轉頭到處找剪刀。

有人拿出匕首,開始割開那已經完全黏在呂文德背上的單衣。

“嘶。”

丘通甫倒吸一口涼氣,隻見呂文德背上的瘡頭已經完全爛了,連着周圍那紅腫的皮膚也破開,膿水粘滿了衣服。

單衣一掀,幾乎是整個背都破了。

就是這瘡頭,他用火針都不敢輕易挑破,卻在一整夜的時間裏被呂文德那沉重的金甲磨爛。

“熱毒入體,鬼神難醫。”

八個字砸在丘通甫的心頭,他嚅了嚅嘴,卻不敢說出來。

熱毒他也說不清是什麽,也許是呂文德心頭郁結的怒氣,也許是冷酒生肉使内髒積毒,總之疽傷五髒筋髓,熱毒入體則心熱瞀悶,不治而死。

“快,擡進去……我……我來想辦法治……”

“快!”

這一行人又匆匆趕向襄陽帥府,同時還留下了一聲聲的喝令。

“六将軍呢?!快去請六将軍來!”

“……”

他們無比的恐慌。

因爲病倒的人是呂文德。

世人怨他、罵他,但直到他真個病倒的這一刻,才能發現他到底有多重要。

恐慌從襄陽街頭開始蔓延開來。

街邊那些被喝叱的百姓縮着脖子逃開,嘀嘀咕咕道:“敗了敗了,死了個天大的人物。”

城頭,望見這一幕的襄陽士卒們交頭接耳道:“怎麽了?呂少保戰死了?”

有信使狂奔向城外的小船,喝道:“快!到臨安請禦醫,快!”

“……”

小小一個潰爛的瘡頭,就這樣把恐慌散播開來,仿佛比瘟疫還要可怕,向整個趙宋社稷彌漫過去。

沒有人不解,沒有人會說“不過是個呂文德,至于嗎?”

過去的十餘年間,一個個不願依附賈、呂勢力的将帥全都被排擠打壓,大宋把呂文德視作唯一的倚仗。

那麽,這個倚仗将要倒下去時,大宋朝野上下怎麽恐懼也不爲過……

~~

呂文煥摘下了頭盔捧在手裏,大步趕回襄陽帥府。

他走在路上時盡量保持着腳步穩健,不讓人看出來心中的驚慌。

但額頭上的汗水卻出賣了他。

終于,邁進大門。

“關門!”

呂文煥喝了一聲,将手裏的頭盔往地上一砸,雙手摁着頭皮用力捉了捉,深深吸了幾口氣。

他這才做好了面對一切後果的準備。

轉到廊下,隻見呂家的子侄、舊部站了滿滿一院子。

“六叔!”

“六将軍……”

“都慌什麽?”呂文煥喝道:“大哥素來體魄強健,不過一場小病,你們幾個随六叔進來。”

呂文德有十二個兒子,此時在身邊的有七人,呂文煥點了他們一道進屋。

隻見幾個大夫正站身外間低聲讨論,内間,呂文德已醒了過來,正趴着榻上喝粥。

“老子……死不了。”呂文德竟已能夠說話,道:“老六你留下……其他人……統統滾出去。”

“父親。”

“滾。”

呂文煥歎了口氣,上前,在呂文德身邊坐下,端起那碗粥喂着。

自從呂家發迹之後,呂文德怕是有二十多年沒吃過這麽清淡的粥了,就是在軍中也是大魚大肉。

“呂家交給你顧着。”

“大哥?”

呂文德閉上眼,因爲疼痛眼皮都在抖,道:“大宋的精兵強将,沒幾個不是出自老子的部下……全是老子的人脈,你有這份人脈……多打勝仗,早晚能掌天下兵馬……”

“大哥……”

“呂家交給你了,老子從一個炭夫走到這一步不容易……答應老子,顧好呂家,别毀了老子一生的心血。”

呂文煥沒有馬上答應。

這不僅僅是無上的榮華富貴,也是沉重的擔子。

呂家,這已不僅是直系的百餘人,而且還包括旁系姻親、舊部門生,還有所有得利者,已經形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的巨大門閥。

這個門閥能給呂文煥帶來無比多的好處。

但從此以後,他也要保障所有人的利益,而且是保證他們擁有不低于眼下的滔天富貴。

“大哥會好的,背疽不是沒有人治好過,隻要飲食清淡些……”

“答應我!”呂文德又低吼一聲,像是一頭受傷的野獸。

他奮力撐起身子,用布滿血絲的眼盯着呂文煥。

“沒有老子,你還在安豐吃野菜,你早餓死了……你所有的這一切,老子給你的……”

呂文煥被他看着,眼睛一酸,低下頭道:“大哥,小六答應你。”

“好,老子兄弟子侄裏,就你……就你有點出息……”

呂文德安心了許多,重新趴下,又道:“但你打仗……他娘的,你不如老子,和李瑕談,一定要拿回鄂州。”

“好,好,請大哥安心歇養。”

“不……老子親自和李瑕談,老子要親自和他談……”

~~

襄陽城内外的戰事平息下來。

至少那屍橫遍野的戰場沒有三五日功夫是清理不完的。

但就像是海面,這種暫時的平靜之下必然還湧動着暗流,醞釀着下一場風浪。

……

李瑕已然解圍脫困,駐紮在了隆中山大營。

解圍之後,耽誤了近月的許多奏書也終于能夠送到了李瑕面前。

才登基稱帝不久,正是國事繁重之際,李瑕卻離開都城這麽久,可想而知長安亂成什麽樣子。

房言楷隻是看着這些文書就覺焦頭爛額。

甚至還有幾封加急的戰報,因封着蠟,連他也無權打開,隻能由李瑕親自過目。

“陛下?”

房言楷目光看去,隻見李瑕放下手中的戰報,眼神中沒有絲毫變化。

“是甯夏不好了,還是關中?”

“房卿一個文官,還擔心起北面戰事來?”

房言楷大急,道:“陛下禦駕親征,元軍必然大舉來攻,臣豈能不憂心。”

他都這麽說了,偏李瑕還是不肯說北面的戰事如何,反而是将手裏的戰報放在燭火上燒了。

青煙冒起,房言楷一驚,又問道:“這是……很不好?陛下是否立即回長安?”

“不急。”李瑕依舊不肯表露情緒,道:“等宋廷向我們低頭了再談回師。”

房言楷依舊不放心,拿起一封文書,道:“陛下請看這一戰的傷亡。如今将士疲憊、糧草不多,隻怕再難威脅宋廷,而北面元軍……真不要緊嗎?”

“沉穩些。”李瑕提醒道。

房言楷是從縣官一躍成爲中樞之臣,處理實務可以,面對大事有時便不夠端得住。被李瑕一點,連忙肅容。

“臣遵旨。”

“談談逼宋廷低頭之事吧。”

李瑕走向隆中山中的望台。

房言楷小步跟上,道:“聽說,呂文德快死了?”

“嗯,宋廷一定很爲難。”李瑕眺望着遠處的宋軍旗幟,道:“這一戰之後,蒙元必會責問、威脅宋廷。”

“必然如此。”房言楷道:“但元廷不論再怎麽責問趙宋,必不會真的出兵攻宋,而是先攻處在上遊且對他威脅更大的陛下啊。”

話到這裏,他也覺得自己提醒得太多了,就像是一個老媽子。

但爲人臣子就是這樣,須爲君王面面俱到地考慮。

房言楷又道:“臣至今想到宋廷的議和之策猶覺氣憤,兩敗俱傷,何其不智!”

說來說去,與宋廷的仗不管打成什麽樣,其實都是虧了的。

對于李瑕而言,最好的辦法還是不與宋廷撕破臉,先滅了元,等到占據中原了再南下滅宋其實是輕而易舉的。

結果到好,宋元一議和,一場戰事過後,雖說是勝了,但面對蒙元的局勢卻更壞了。

“我并非擔心宋廷,而是在考慮宋廷對我們的威脅。”李瑕道:“反而是房卿,能說出兩敗俱傷,才是對宋廷抱了期望。”

“臣已對趙氏死心,隻是對軍中傷亡痛心,恨宋廷不智。”

“你換一種思路……宋廷原先就是敵人,我們這一戰就是爲了把他打趴下,使他不敢再輕易對付我們。這麽想,是不是就好受多了?”

“陛下聖明。”

“那把他打趴了,不拿些好處回去,豈不是虧了?”

房言楷明白自己要做什麽了,道:“臣拟一份條款,讓宋廷承認陛下的帝号、承諾不會興兵犯境。”

“不止如此。”李瑕道:“宋廷給過蒙元的,我們也得有,互市、歲币,還有……嗯?呂文德派人來了。”

話到一半,東面有快馬奔來,手中旗幟晃動,一看就是從襄陽來的。

“看來他們服軟了。”房言楷不由松了口氣,希望宋廷早些求和,能讓禦駕盡快回師長安。

當然,也許是呂文德的訃告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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