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沖!”
李瑕的命令一下,傳令兵立即吹響了号角。
德蘇阿木望到了塵煙,見阿裏不哥有援兵過來,正要勒住缰繩,聽得号角聲不由一驚,手都抖了一下。
不是害怕,而是驚訝。
蒙軍現在有兩千人趕來,後續恐怕還有兩萬人,李瑕應該果斷撤離才對。
五百人戰力再強,也不可能在兩萬蒙軍趕到之前擊敗兩千人、擊殺阿裏不哥。繼續沖上去有什麽用?
德蘇阿木吃驚之際,前面的選鋒營已随着李瑕的命令立即付諸了行動。
“列陣沖鋒,殺穿敵軍!”
悠長的号角聲中,德蘇阿木突然有些遲疑,自己有必要這麽拼命嗎?秦王爲何帶自己來?這麽信得過自己嗎?
一瞬間的遲疑之後,他咬咬牙,下了決心。
不是他重情重義、願意爲了别人去拼命。
因爲每次看到李瑕、選鋒營,德蘇阿木就感覺到他們是亂世之中的強者。
他們有種敵雖萬人但必打敗敵人的強大氣勢,他們還有無往而不利的戰績、百戰而存活下來的經驗、精良的武器盔甲、充足的準備和訓練。
追随強者是一種本能。
“畏兀兒的戰士們!”德蘇阿木沖在了兩百騎兵的前方,開始激勵士氣,“還記得是誰燒了你們的家園嗎?!”
他隻需要這一句話就夠了。
“殺了強盜!殺了強盜!”
兩百畏兀兒騎兵于是大喊着、跟上了選鋒營,沖向蒙軍。
……
高速沖鋒能讓騎兵的士氣高漲。
因爲他們的身體會開始分泌多巴胺,腎上腺激素飙升,情緒非常興奮,像醉酒一般。
興奮會讓他們忽略危險,所以哪怕是懦夫,一旦沖鋒起來了,也能随着勇士一起前進。
李瑕每次都帶着一百選鋒營,首先要起到的正是這種激勵作用,至于這次爲何帶後面四百蒙古人、兀畏兒人?因爲他們是軍中騎術最高明的。
這就好像一杆長矛,矛尖用了最鋒利的精鋼,矛杆要用夠長夠韌的木材。
現在,這杆矛一刺而出。
馬匹在鞭子的催促下邁腿,強壯的肌肉線條分明。
蹄鐵每一步踏出都像是在重創地面,大量的沙塵被揚起,使得五百人奔出了兩千人的動靜。
騎兵沖鋒給敵人造成的壓迫感極爲可怖。
人隻要看到前方有東西以高速撞過來,下意識的第一反應永遠是躲。
因此,騎兵作戰,大部分情況下都是發起沖鋒的沖到近處時,另一方轉身逃跑。逃遠了與後續兵馬會合,再調轉馬頭,反過來沖擊敵軍。
雙方往往就這樣枯燥乏味地來來回回、跑來跑去,直到其中一方先崩潰,之後才會開始砍殺。
蒙古騎馬縱橫天下五十餘年,遇到的騎戰九成以上都是這種情況。
李瑕練騎兵以來也是這樣,每當他的騎兵有把握沖鋒了,對方基本都會退走。還從來沒見過有騎兵敢迎着沖鋒與敵騎對撞。
騎兵對撞,雙方都是必死無疑。
那是送命,不是打仗。
……
“殺過去!給我殺了李瑕!”
阿裏不哥已命令兩千怯薛軍沖鋒,與五百漢人騎兵對撞。
但李瑕下令太果斷,反而是蒙軍騎兵的速度還沒提起來。
這兩千人抵達時首先做的是迎阿裏不哥入陣,他們沒有太把小股的漢人騎兵當一回事,打算留下一部分人守着阿裏不哥,分出一部分人去追。
但現在不是“追”了。
李瑕根本沒逃,趁着他們分派人手時搶先提速,蒙軍騎兵便顯得有些遲滞。
這一點有些不利。
阿裏不哥當然知道,他是成吉思汗之孫,是拖雷之子,是蒙古大汗,是當世最擅長指揮騎兵的人之一。
現在這情況,他隻要下令帶着這兩千人繼續逃一段路,與後續的兵力彙合,自然能化解掉李瑕這種沖鋒。
之後再反攻回來,以他的近兩萬大軍,閉着眼都能穩穩地取勝。
比六年前他的蒙古大汗之位還要穩。
但他能退嗎?
今日來會盟,打算給李瑕這隻羊一個機會,讓身爲食物的羊也能當他的狗。
結果,狗不僅不感恩,還不聽話,阿裏不哥便想要給狗一鞭子。
現在狗急了,撲上來想咬他,他能被這些羊啊狗啊的擊退嗎?
剛才李瑕五百人沖上來,沒辦法避了一下。現在兩千怯薛已趕到了,若還再退,蒙古大汗的威望往哪裏擺?
阿裏不哥已完全忘了蒙哥死磕釣魚城之事,反正,要送命不是他。
爲了蒙古大汗的威望,再多人命都可以填進去。
“給我沖上去,殺光這些漢人懦夫!”
似乎有某個瞬間,這些蒙古士卒有些猶疑,畢竟是騎兵對撞,還是後提速的一方。
但他們畢竟是大蒙古國最核心的怯薛軍,很快便展露出了非凡的悍勇。
“沖上去!吓退他們!”
馬匹打着響鼻,列在前排的騎士舉起彎刀,齊聲大吼。
有人捶響戰鼓,唱起戰歌。
“聖主成吉思汗創偉業,尊貴的傳統代代傳……”
曾經有過太多次,他們隻需要展示出野蠻兇狠的氣勢,就能吓退對面的敵人。這讓他們有着強大的勇氣。
但這次,那些“懦弱的漢人騎兵”沒被吓到,沒有任何放緩馬速的迹象。
蒙古士卒們于是催動馬匹,吆喝着沖了上去。
他們沒有陣型,也不需要陣型,他們有更高超的騎術、更強壯的體魄。
相信隻要沖到三四十步的距離,那些漢人騎兵就會掉頭就跑。
“咚!咚!咚……”
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雙方原來越近了……
不過還未必會撞在一起,更大的可能還是某一方最後怕了,轉身跑了。
哪怕雙方騎兵都不撤,也很可能在最後同時拉住缰繩,互相對峙,或收住馬速開始白刃,這是人與馬匹的本能。
真正出現互相貫穿敵方的情況極少極少。
阿裏不哥駐馬向南望去,發現李瑕似乎就在騎兵陣中。
這種沖撞很危險,那李瑕很可能會死。
不聽話的獵狗當然得打死,這就是激怒蒙古大汗的後果。
~~
兵法說“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将不可以愠而緻戰”,李瑕一直以來都十分克制情緒遵循這點。
但這次也許他“怒而興師”了。
算了很久的政治帳,與阿裏不哥的聯盟對往後的局勢影響深遠,來之前做了那麽久的準備……這些,都因爲沖動而被一舉推翻了。
不然呢?
阿裏不哥就像帶着狂犬病的瘋狗一樣咬上來,原諒他嗎?
此時此刻,在李瑕眼裏,阿裏不哥比利用漢制的忽必烈還可憎得多。
如果說忽必烈要的是統治漢地,那阿裏不哥要的是奴役、甚至滅絕漢地。
結盟?
還結他娘的盟。
與其讓他死在忽必烈手裏,不如死在自己手裏。
平生很少動怒的李瑕決心讓阿裏不哥知道激怒了他是怎樣的後果。
三十步……
烈風迎面撲來,李瑕根本沒有要拉住缰繩的意思。
他判斷蒙卒大概率會掉頭跑。
騎兵對撞不是沒有過,但其本是處于絕境之中的人才會以這種慘烈的方式打仗。
而對面的怯薛軍還有太多的退路,他們身後還有兩萬人,沒有必要送死。
戰場是會死人,也會有敢死隊。但絕不可能有不經過挑選的兩千人全都不怕死。
就連李瑕也隻挑出一百個真正不要命的。
對面的蒙卒卻沒有要退的意思。
李瑕稍稍調整了一下馬匹,準備從敵軍的空隙中沖過去,他還相信自己的騎速和膂力。
對撞可以,一個回合便能定出勝敗。
速戰速決對他更有利。
二十步……
李瑕舉起長槊,完全沒有減速。
與此同時,選鋒營的士卒爲了保護他,奮力沖上,個個都試圖搶到李瑕身前。
對面的蒙卒終于變了臉色,紛紛掉轉馬頭。
李瑕對面的一名蒙卒原是仗着騎術高超,打算沖到二十步若漢人騎兵不退再轉向,此時卻真的被他們的氣勢震到,出現了一絲慌張,竟是沒能避開。
“嘭!”
混亂之中,李瑕猛地掄出長槊,重重砸在那蒙卒頭上,直将他整個脖子砸斷。
驚馬抛下那蒙卒的屍體,嘶鳴着逃開。
李瑕前方一空。
沒有沖撞。
如果說他這五百兵士像是一個尖利的錐子,那蒙古騎兵就像是水流一般,從錐子兩側流淌而過。
這是側擊。
蒙古騎兵哪怕是沖鋒的重甲騎兵,基本也都是側擊,極少有正面攻擊。
“呼……呼……”
李瑕額頭上也是大汗淋漓,心跳得厲害。
今日先是一場大怒,之後親自沖鋒激勵士卒,終于算是賭對了,蒙騎不敢沖撞。
僅這賭命似的沖鋒就至少貫穿了一千蒙卒。
然而,此時他們的馬速也漸漸降了下來。
敵方終究是阿裏不哥的怯薛,不敢讓選鋒營殺穿他們,後陣的數百人趁着選鋒營馬速一降便包圍上來。
“擋住他們!保護大汗……”
~~
“啊!”
德蘇阿木放聲大喊着,以發洩心中的緊張。
他感覺像是從懸崖摔下,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在他瞪着地面以爲自己要摔死的時候,“噗通”一聲,砸進了水裏。
蒙卒們以技巧控制着馬匹擦肩而過,同時以彎刀向德蘇阿木劈來。
“叮。”
雙方兵器相交,立即擦肩而過。
騎兵交鋒往往一回合便定勝負,不會再有機會補第二刀。
但後方卻響起慘叫,德蘇阿木身後一名騎兵卻被那蒙卒砍落馬下。
德蘇阿木大怒,也不回頭,瞅準了前方又一個擦肩而過的蒙卒,揮刀。
“噗。”
同時肩膀上咔的一聲響,巨大的沖力帶着他的整條手臂脫了臼。
但敵人的血也濺了他一臉,又腥又熱。
德蘇阿木愈發情緒激蕩,已忘了他是一個部族的首領,隻把自己當作一個戰士。
他繼續策馬狂奔,大吼道:“助王上殺穿他們!”
然而,李瑕的命令也傳了過來。
“别管我,殺穿東面,殺阿裏不哥!”
德蘇阿木轉頭一看,果然見餘下的蒙軍已都被李瑕吸引,他東面的敵軍防線十分薄弱。
“随我殺過去!”
與此同時,隻見北面塵煙彌漫,也不知有多少蒙軍已趕過來。
而阿裏不哥隻帶着不到百人駐馬在後方不遠處觀望。
那位蒙古大汗的身影映入眼簾,德蘇阿木猛地一個哆嗦。
他原本沒有想過報仇,但就在這一刻,妻子的死、部族的毀滅忽然間浮上了腦海。
于是他像瘋了一般地呐喊、沖鋒。
“殺!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