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落葉泛黃。天空中黑雲密布,細密如針線的雨絲墜入人間,擊打瓦片,發出綿密的沙沙聲。
何繁霜獨自坐在太守府的大廳内,手中攥着一份文件,神色凝重。
自從自己上次下達了,讓王氏的年輕人帶着傳單去疫區宣傳後,太原王氏并沒有退縮。
恰恰相反,他們執行了命令,
并且對太原官府,發動了新一輪的反擊。
各家原本協助太原官府轉運物資的商号,齊齊罷工退縮,都說因各種原因,無法再爲太原官府效力;
何繁霜不得不調用鎮撫司的人手,去運輸糧食、口罩、消毒劑等物資。
各坊市街頭,繼續出現和之前類似的傳單,并且傳單上的内容,也從子虛烏有的捏造,改爲半真半假,或是九分真一分假的故事。
什麽一家七口人全部死于鼠疫,嬰兒剛出生就變成孤兒;
一志願者幫助太原官府收容疑似病患,自身未染病,卻令家人感染鼠疫,無比内疚上吊自盡;
最可怕的謊言,莫過于真話中摻雜着假話。
傳單上的故事言之鑿鑿,精準到某天某時某地某人,語氣極富感染力,字字珠玑文采斐然,直指太原官府的失責失能。
并且,這種傳單不是幾天一次,而是一天一次,
每次都能繞過太原官府的視野,直接送達到坊市的街頭巷尾——不需要精準到各家各戶,隻要投遞出去,百姓們自然會通過閑聊,讓所有人知曉傳單内容。
于是,在民間,議論聲越來越強烈,
百姓雖然仍聽從太原官府的安排,隔三差五消毒檢查,
但不滿的情緒,依舊在暗中滋生、蔓延、擴散。
随着時間一天天過去,鼠疫死者仍在增加,眼看封城遙遙無期,這種不滿也在堆疊累加。
如同火山之下,翻滾沸騰的岩漿,熾熱轟鳴的蒸汽。
今天下午,剛有衙役抓到一名試圖用梯子,翻越城牆,逃出城外的市民。
如果換做幾天前,何繁霜必然會讓太原衙門嚴加懲處,
但現在,卻隻能默默收監,壓下消息,以免更多人模仿學習他的行徑。
再這麽下去,遲早會爆發動亂。
何繁霜凝望着窗外的細密雨絲,心念一動,那沿着瓦片弧度墜落的雨水便戛然而止,在半空中徐徐凝結成一顆渾圓無缺的水球。
水球中倒映着何繁霜自己有些疲憊的面龐。
城中百萬人的生計,以及河東道外,千萬人的安危,全都壓在她的肩頭。
她所做出的每個決定,都将影響無數人的一生。
這份壓力,遠比修行道途上的迷惘更強烈。
心神搖晃,帶動了靈氣的波動。
啪。
水球潰散,墜落在地,濺起滿地水花。
“.”
何繁霜輕歎一聲,起身走出大廳,頭上凝結成一層無形屏障,擋住所有雨水。
她來到實驗室門前,敲響門扉,推門而入。
實驗室裏,邱楓和歐陽式躺在角落的折疊床上,昏昏沉沉睡去。
李昂則獨自靠在顯微鏡前,觀察着菌絲的形态。
“外面下大雨了?”
李昂察覺到何繁霜的腳步,從顯微鏡前擡起頭,随口問道。
“嗯。”
何繁霜點了點頭,她本來想詢問藥物研發的情況,但當她看見李昂因太久沒離開實驗室,而變得有些蒼白的皮膚,以及眼睛裏的血絲後,就難以問出口。
“城裏情況如何?”
李昂用念力爲何繁霜搬來椅子,平靜問道。
“不太好,”
何繁霜搖了搖頭,“确診病患,依舊以每天兩、三百的數量增加。”
相較于太原府百萬人口而言,幾百的數量似乎并不算特别誇張。
但鼠疫的緻死率高到吓人,每名确診病患的背後,就是一個破碎的家庭。
“這樣啊”
李昂神色一黯,當初在蘇州面對血吸蟲時,那種無能爲力感再次湧上心頭,并且這次更加強烈。
如果他錯了怎麽辦?如果這方世界,真的找不到能夠滅殺鼠疫的合适鏈黴菌,提煉不出鏈黴素怎麽辦?
這裏和腦海中的異界,畢竟是兩個世界,
自己在大蒜素、青黴素、青蒿素上接二連三地成功,爲什麽偏偏這一次,無比艱難。
二人同時陷入沉默,房間裏隻剩下通風符闆,還在嗡嗡作響。
“說點開心的事情吧。”
李昂振作了一下,笑着說道:“聽說你哥訂婚了?”
“嗯。”
提起這事,何繁霜臉上的陰霾稍稍淡去,微笑着點了點頭。
她哥哥何司平,作爲太子輔官兼前任學宮行巡,前途無量,這些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個媒人來家拜訪,都快把門檻踏破了。
前些日子總算把婚事敲定,女方不是什麽朝廷大臣家的女兒,而是何司平的學妹。兩人在幾年前外出遊曆時相識,而随着女方即将從學宮畢業,這樁婚事也敲定了下來。
估計明年這時候,差不多就該完婚了。
随着閑聊進行,窗外降雨漸漸停歇,
二人看着窗外飄搖的黃葉,相顧無言。
突然間,庭院中響起了太原太守慌張的聲音,“何學士?何學士?”
又有事端了。
閑聊戛然而止,何繁霜默默起身,平靜道:“我走了。”
“嗯。”
李昂點了點頭,望着少女的背影走出門外,自己則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埋頭在實驗台前。
特效藥的問世每推遲一天,積蓄在太原府中,乃至河東道的危險,就越強一分。
他現在隻能全神貫注,做好自己的工作,盡快制備出特效藥,從根本上解決鼠疫。
希望,不要太遲。
“城中怎麽了?”
何繁霜穿過庭院,問神色焦急慌亂的太原太守道。
“都是那些傳單惹的禍。”
太原太守身邊跟着一群輔官,他咬牙道:“城南有數千百姓聚集,疑似要沖擊城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