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跟沒人會覺得元旦大朝會上,學宮山長連玄霄突然殺死皇帝皇後、宣稱自己來當虞國皇帝一樣。
太過離奇詭異,難以置信。
“鑒,鑒泉大師,”
邢彭越的視線,極爲艱難地從公孫長逸的屍首上挪開,聲音微顫道:“你這是...”
“還沒反應過來麽?”
鑒泉溫和笑着,
雷電囚牢随着熊拓海的死亡而緩緩消散,被困在其中的影魔,立刻貼着地面,遊到了鑒泉腳下,重新化爲陰影。
監牢庭院的四面圍牆上滿是火把,但鑒泉的影子隻有一個。
“從來就沒有什麽釋醒僧,一直是你。”
隋奕聲音苦澀道:“你先用影魔陸續襲殺了黃雨三、高福運等人,制造邢州城有連環殺人案的事實。
你知道邢州鎮撫司必然會通報上級,所以你提前到了洛陽,找到公孫長逸副指揮使,編造了與釋醒僧有關的消息。
由于你是見過釋醒僧的最後一人,而且還是虞國禅宗的領袖,最了解禅宗功法,
公孫長逸必然會帶你來到邢州,而你則借此機會,襲擊殺害他。
爲了讓行動順利,你還特意編造出了所謂‘釋醒僧在按照六道輪回殺人’的說法,騙邢州城的李樂菱離開。
因爲你知道,李樂菱身邊必然暗中跟着實力高強的皇宮供奉。
會阻礙到你的計劃。”
鑒泉微笑聆聽,散發出的溫和氣質,不像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者,更像是幹完一天農活歸來的慈祥老漢。
“如果事實如施主所說,”
待到隋奕說完之後,鑒泉才悠悠開口道:“貧僧爲什麽要襲擊殺害邢州道觀的觀主呢?一旦這麽做,必然會導緻洛陽昊天道觀的觀主熊拓海一并到來,貧僧豈不是在給自己平添負擔麽?”
“...”
隋奕不禁沉默,她确實怎麽也想不通鑒泉這麽做的動機。
要知道他現在已經是虞國禅宗領袖,徒子徒孫無數,他所編纂的脖頸,在未來也必将成爲顯學。
地位,實力,名望,權勢,鑒泉都已經站在了僧侶的頂點,他沒有任何理由公然反叛虞國。
即便是最微小的可能,比如他是周國很久以前派到虞國的間諜密探,也不會選擇在邢州這個沒有戰略價值的城市,做出缺少戰略意義的行動——
還不如進宮行刺呢。
“貧僧不是周國、荊國之類的密探,也不是什麽潛伏得極深的魔教門人,更沒有受到異化物的影響操縱。”
鑒泉平和道:“貧僧白天所說的故事,大部分都是真實的,隻有幾處細節存在差異。
半年前,貧僧在雲遊四方時,遭遇了自稱哈佛的釋醒僧。
當時他和一個自稱桫椤的女子一起,二人聲稱來自于此前破壞長安城郭的昭冥組織,特地來招募貧僧。”
鑒泉目光微凝,回憶道:“貧僧對于去年七夕的長安異變略有耳聞,與友人寫信通訊時知曉過昭冥二字,自然提起警惕,虛與委蛇,時刻準備鎮壓二人。
釋醒僧猜到貧僧的打算,提前拿出了一卷經書。
一卷先秦時期,由摩诃勒棄多從天竺帶來的,鹿野苑劄記。
其作者是一位姓名已經亡佚的最早僧伽成員,他在鹿野苑聆聽佛祖演教,記下心得體會與心中困惑。”
佛祖三十五歲在菩提伽耶一棵畢缽羅樹下,經跏趺坐,覺悟成佛,此後收受弟子,傳布教化。鹿野苑便是初次演教地點。
“貧僧有幸讀過許多梵文經典,甚至包括虞初陳祎大師從那爛陀寺帶回來的古禅典籍。因此能辨認出,那卷劄記并非僞造。
至于上面的内容,則是佛祖親自講解的四谛。”
鑒泉說道:“佛陀因證悟世間一切生滅規則而成佛,但因萬物生滅過于深奧難解,佛特意簡化,以四谛來說明生死流轉與解脫之道的【緣起】道理。
一爲苦,二爲集,三爲滅,四爲道。
苦谛,是人生之苦,如生老病死。因爲有苦,所以無法解脫。”
集谛,是說衆苦之因,能召集衆苦之果,指出一切苦借因貪欲、嗔恨、愚癡三種本能。
滅谛,便是要像熄滅蠟燭一樣,滅卻貪、嗔、癡三毒,了除苦果,證得清淨寂滅。
道谛,是徹底的悟道。不追求感官上的享受,或者通過自虐苦行尋求快樂。
而是發掘内心,尋求甯靜。
一旦證得四谛,便能涅槃解脫,成爲世間最快樂,最無拘無束之人。
他不爲過去之苦而痛苦,不爲未來之苦而糾結,隻活在當下,心中充滿慈悲、和善、博愛。四谛是禅宗教義之基礎,所有哲思都與四谛有關。古往今來,不知道多少先賢前輩爲其添磚加瓦。
甚至有許多僧侶聲稱,已經有人征得了四谛,獲得了最終的解脫。
即此是苦,我已知;此是集,我已斷;此是滅,我已證;此是道,我已修。”
鑒泉娓娓道來,聲音溫和平靜,蘊含着堅定的力量。
若忽視他雙手鮮血,與腳下兩句死屍,便和禅宗講法沒有區别。
“但,他們都錯了。”
鑒泉悠悠一歎,“苦,集,滅,道。苦爲四谛之起源。隻有認識衆生之苦。才有後續的徹悟。
當初的佛陀,是懷着絕大的仁愛,去觀察人的生老病死,方能感同身受。
而如今僧侶,不事生産,隻是旁觀世人勞碌,妄圖通過觀察他人,來體悟仁愛,了悟自身。
此舉如南轅北轍,緣木求魚。越是堅信,便離正道越遠,離錯覺越近,絕無證得四谛、涅槃成佛的可能。
像是一條搭在無邊苦海上的橋梁,中間缺少了一截,哪怕距離苦海盡頭僅僅隻有最後數丈距離,也是咫尺天涯,無論如何都無法跨越過去。
鹿野苑劄記中的内容,則補上了這缺失的道途。
即,
将自己完全代入到他人的人生之中,徹底而清晰地感受他人的痛苦、快樂,
也可以理解爲,他化自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