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百姓聚居于僅剩的幾座城寨與王城,靠着堅牆高壘抵禦藤蔓侵襲。爲數不多的農田還能産出糧食,被妖魔污染的家禽家畜,體表也生滿了畸變肉瘤,随割随長。”
山長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隻是,人變得不一樣了。
新生兒未曾見過幹淨的飲水與健康的動物,在他們眼中,‘正常人’就該多條手臂多條腿,甚至多個腦袋。
殘存書本和繪畫上的一個腦袋、兩條手臂、體表沒有鱗片犄角甲殼的人類,反而才是不正常的。”
“.”
李昂眯了下眼睛,太皞山将這種一群人外表集體非人化的現象,命名爲畸變,或者魔化。
當面某片地區發生魔化事件,就證明那片土地已經被妖魔污染,需要立刻用烈火焚燒。
在太皞山最激進的時代,審判院會因爲某個地區的一起魔化,就将附近所有村落屠戮一空,再放火燒光,永絕後患。
正因如此,當他們發現生活在十萬荒山裏的荒人,從來不會畸變魔化,并且也不會傳染給外人時,才會那麽震驚錯愕,隻好聲稱荒人也許是世間唯一特例。
山長緩緩道:“大規模的魔化一旦開始,便無法挽回。這一點上,學宮與太皞山意見一緻。如果這種局面放在現今的虞國,虞國也會以雷霆手段解決。”
李昂立刻發現這句話的關鍵所在,“如果?”
山長說道:“即便是在那樣的環境下,還是有愚人在做着無謂抵抗。
所有書本被潮氣浸透腐壞,再也無人生産紙張,那就在石頭上刻字,将栗國典籍刻在石碑上;
以獸皮、樹皮制成簡陋至際的報紙,寫上新聞,送到各家各戶;
潛入樹林,一路躲避毒蟲野獸,最終偷來蜂蜜,半哄半騙地讓那些三頭六臂的孩童們,坐進課堂,學習識字。”
山長頓了一下,平靜道:“如果是你率先發現的栗國,你會怎麽做?”
咕嘟咕嘟。
茶壺裏的熱水煮沸,正散發蒸汽,頂撞着蓋子。
李昂手裏茶杯已經不再溫熱,幾片茶葉半懸浮于水中。
“.學生不知。”
他思考良久,如實說道,“學生隻是覺得,千方百計想要做人,總要比徒有一張人皮的率獸食人之輩,好得多。”
“是麽。”
山長沒有贊許或者否定,繼續說道:“率先發現栗國的那位修士,以無上法力,斬碎了深埋地下數千米的樹木根須,殺死了樹妖,
并将還活着的栗國人,帶出了密林,送到了無盡海的一座海島上。”
“那他們現在”
“都死了。”
山長淡淡道:“脫離了樹妖,畸變之軀難以爲繼。兩代三代過後,族群便無法産下健康的新生兒。栗國徹底消亡,隻在島上留下了記述他們曆史的石碑。”
說罷,他從衣袖中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嬰兒顱骨,輕輕地放在桌上。
顱骨内側滿是密集骨刺,眉骨中間裂開一道狹長縫隙。
“.”
李昂欲言又止。
“并非所有故事都有其意義,發生在栗國的悲劇,隻不過是自有人以來,曆史長河中的一個片段而已。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
山長一手按着顱骨,擡頭望向屋頂,似乎要透過木石,凝視那片亘古不變的死寂星空。
铛铛铛——
昊天鍾聲響徹學宮,
山長回過神來,臉上冷漠表情忽然褪去,溫和笑道:“從明天開始,到東君樓報到吧。我會讓阿提,爲你準備好訓練場地。”
李昂捧着茶杯,一臉懵逼,“啊?”
山長語氣輕松道:“鎮撫司不是注意到你了麽?将來發生戰事,免不了與敵國修士争鬥,得學會在不動用你體内絲線的情況下,與同階敵人,乃至更強的對手戰鬥。”
去年,周國、荊國發布檄文,聲稱虞國縱容邪佞,學宮豢養妖魔,挑釁式地挑起事端,營造戰争氛圍。
這背後顯然有着太皞山的授意。
李昂非常清楚自己的狀況,也很清楚在虞國内部,其實有許多人不想看到戰事到來——既有對失去既得利益的擔憂,也有對尚未真正下場的太皞山的恐懼。
如果墨絲的存在暴露,自己會瞬間成爲衆矢之的。
“是。”
李昂按下疑慮不解,将茶杯放回茶幾,行了一禮,走出書房,從外面關上了木門。
吱呀。
書房重歸寂靜,徐徐晚風掀起窗簾,令牆上光影變幻。
山長從寬大衣袖下,伸出布滿傷痕的焦黑右手,輕輕拿起嬰兒顱骨,與顱骨那黑洞洞的眼眶平靜對視。
晚風吹進屋内,刮過顱骨,發出微弱的嗚咽風聲,宛如呢喃。
————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整個學宮、虞國,都被動員了起來。
大量的建築材料被運往沿海地區,用于修造防波堤與城牆。
船廠日夜不停,建造能夠駛入無盡海的遠洋船隻。
最靠近海邊的村落,就近搬遷到臨近城鎮,以減輕布防壓力。
學宮博士們乘坐天艟前往東海,觀測溯陸洄遊,争取延緩乃至消弭異變。如果實在沒辦法,就隻有從海洋邊緣開始,獵殺海獸,以減小獸群規模。
砰!
巨響聲回蕩在清幽山谷當中,
李昂身形倒飛出去,重重撞在一面峭壁上。
砸出人形凹坑的同時,也晃動了整片山崖。
峭壁大片大片地剝落,石塊不斷墜下,掀起煙塵。李昂咳嗽着釋放念力,改變巨石的墜落軌迹,擲向前方。
咻——
一道魁梧人影從百丈之外的山谷中電射奔來,踩踏水面如履平地,每次揮拳,都能将飛來的石塊擊碎。
李昂屏息凝神,将念力散發到極限,如同雷達一般,輻射面前山谷。
同時松開右手手掌,讓龍隕長槍懸浮于半空,槍刃輕輕搖晃,始終鎖定着目标的行進軌迹。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
李昂陡然攥緊左手手掌,啓動之前埋藏在地底的符箓。
燒竭符,水龍符,電光符,極寒符.
各式符箓齊齊觸發,布滿長度二十米的扇形範圍。
即便鋼鐵也不可能安然無恙穿過這片扇形空間,然而那道人影卻做到了。
他的體表萦繞着徐徐流動的雄渾氣血。足以融化頑鐵的火焰,燒灼在千錘百煉的筋骨上,隻能留下一小塊焦黑痕迹。
最關鍵的,是他的長相。
須發結張,面目猙獰,像極了年輕時的鎮國将軍,燕國公,燕雲蕩。
轟!
就在人影奔踏而來,揮拳砸向李昂面龐的瞬間,
他腳下的沙地再次爆裂,爆破符制造的猛烈沖擊,終于令他的步伐出現輕微偏移。
李昂捕捉到了這轉瞬即逝的機會,他用盡全力,揮掌前推,積蓄多時的龍隕長槍迸發出去。
在如此近的距離,對戰武道強者,瞄準頭顱并不是個好選擇——脖頸能活動的距離太大了,足以讓武者做出後仰動作,避開刺來的長槍。
因此,李昂瞄準的,是他的脊椎。
龍隕長槍呼嘯飛行,槍刃處隐約浮現睥睨萬物的龍首虛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放慢,武者擡起左手,竭力試圖格擋住這一記長槍。
長槍尖鋒貫穿掌心,在整張手掌的帶動下,勉強偏移了一寸,最終從第三肋與第四肋之間穿過。
這是心髒的位置。
一絲如釋重負,在李昂眼底一閃而過。正當他旋轉手掌,準備釋放念力,将長相酷似燕雲蕩的武者徹底撕碎的瞬間,
心髒被貫穿的武者,卻用左手牢牢攥緊了龍隕,阻止長槍移動,同時再進一步,以一種極爲勉強的姿勢,朝着李昂右肩轟出一拳。
啪!
武者的身形徹底炸裂,化爲缥缈白煙,而整片風景清幽的山谷,也化爲茫茫霧氣。收縮回一座紫銅材質、狻猊形狀的香爐當中。
煙消雲散,露出隻有四面空白牆壁的空曠房間本來樣貌。
李昂孤零零地站在房間中央,毫發無損,唯獨右側肩膀處,殘留着粉筆末般的白色拳痕。
“曆時半刻鍾,挑戰三十七歲燕雲蕩,”
名爲阿提的傀儡機仆,站在那輛專屬的小推車旁邊,一邊拿筆記錄,一邊語氣呆闆說道:“失敗。”
小推車上,則放着那座狻猊香爐。
李昂站在原地長籲了一口氣,釋放念力,将掉在前方地上的龍隕長槍挑起,落回手中,吐槽道:“我不是貫穿了他的心髒、擊碎了六根肋骨麽?爲什麽這樣還能行動?
據我所知,燕國公年輕時修行的軍方煉體功法裏,可沒有‘心肺碎裂還能繼續行動’的功能。”
“确實沒有。”
阿提平靜道:“但是,三十七歲、先天武者圓滿境界的燕雲蕩,正處于心、體、技的巅峰。
理論上有能力,通過血脈、筋肉、肌腱的收縮舒張,調整髒器位置。
在剛才交手的瞬間,他緊急控制心髒,向自己的右側偏移了幾寸,沒有讓龍隕徹底摧毀心肺。
因此還有少許氣力,揮出一拳。
而那一拳的力氣,又剛好足以擊穿你的念力防禦,折斷你的肩膀,讓墨絲暴露在外。”
“.這麽多剛好,也太牽強了吧?”
李昂揉了揉眉心,頭疼道:“信不信我現在就去問燕國公,讓他自己估計,年輕時有沒有能力做到你所說的。”
阿提依舊不爲所動,“料敵從寬,禦敵從嚴。每次使用狻猊爐,都要耗費不菲材料,
因此每次戰鬥,都必須做到極緻,最大程度發揮訓練效果。
這也是山長的意思。”
見對方搬出山長,李昂隻好舉手投降,“好好好,你說的都對。給我一刻鍾恢複氣海,再來一場。”
不料阿提搖了搖頭,放下紙筆,語氣呆闆道:“今天就到此爲止吧。”
“嗯?”
李昂皺眉問道:“爲什麽?”
阿提說道:“今天東君樓裏還有異化物尚未保養,我要去忙。你的呼吸也亂了,需要平複心境。”
“行吧。”
自知自己确實不在最佳狀态的李昂點頭同意,随手撕開一張清風符,讓微風吹拂全身,快速吹幹身上汗水。
他拍去肩膀上的拳痕,踏步走向房間出口,在即将走出房間時,忍不住用眼角餘光瞥了阿提一眼。
能說出‘我要去忙’這種充滿個體意志的話語,怎麽想,也不像是單純的傀儡機仆。
似乎是注意到了李昂的眼光,阿提擡頭問道:“怎麽了?”
李昂搖了搖頭,“沒什麽。”
“哦。”
阿提不以爲意道:“剛才我注意到龍隕出槍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一絲,需不需要拿回這裏重新檢測下。”
“不了。我先走了,你忙吧。”
李昂連忙再次搖頭,龍隕長槍繼承了上個世界線裏,通過擊穿青銅匣獲得的變幻大小能力,
這件事情他沒跟學宮說過,因此仍需保密,不能讓阿提知道。
他快步走出房間,離開東君樓。
誠如當年太子所說,東君樓确實是虞國的寶庫。好東西數不勝數。
那件名爲狻猊爐的異化物就是其中之一。
這座香爐能夠記錄下撫摸過它的修士的信息,以白煙形式,召喚出擁有原版修士幾成功力的虛影。
鎮國将軍燕雲蕩,鎮撫司指揮使蔺洪波,符學司業澹台樂山,皇宮供奉申屠宇,乃至與學宮交好的、曾受邀來到東君樓刻錄過信息的鹿籬書院鹿青崖。
甚至于,曆代學宮山長的虛影,也能召喚出來。
當然,狻猊爐也存在相當大的限制。
每次啓用,得事先輸入超過份額的靈力。召喚出的虛影,數量上限爲三,持續時間最長一刻鍾。虛影沒有智慧,隻會按照原版修士的風格,不停戰鬥。
并且一旦離開那個房間,虛影就會自行解體。
因此,狻猊爐最大的用途,便是給虞國那些最被看好、即将突破燭霄境界的修士,進行訓練。
想想也是,如果狻猊爐百無禁忌,學宮何不躲在暗處憋個幾年,一口氣召喚出曆代山長的英靈,直接打上太皞山,推平道門了事。
李昂搖了搖頭,甩掉心頭雜念,沿着林蔭小徑,走向後山宅院,“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