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楚浩漫的話語,餘永的臉上不禁露出濃濃的譏諷嘲笑表情,“拯救他人?且不說你被困在這異變當中,該怎麽救出别人,
我還從沒聽說過,要救人先殺人的事情。”
“.”
楚浩漫聞言,搖頭無奈苦笑,說道:“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動手。
近兩個月前,我在兩名護衛的陪同下,來到并州以西一帶進行考察,尋找金石文物。
我探訪了附近村落,聽了村民轉述的舊時傳說,知道了栖水村的存在,以及栖水村的特殊民俗,不禁産生好奇情緒,去到栖水坳當中,沒曾想,就卷入了異變。”
楚浩漫頓了一下,說道:“和你們的經曆一樣,我也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濃霧,以及形迹可疑的村民。
我的兩名護衛一時不慎,在夜晚被村民所殺,
而我自己則東躲西藏活了下來,并趁着白天村民沒有化爲厲鬼的時候,進村子收集信息。”
他從懷中拿出了幾張紙,上面有着和李昂相同的甲骨文拓印,“我在村落周邊的岩層中,找到了一些甲骨,猜到栖水村的異變,與湖底那座巨大的青銅器甗脫不了關系。
甗是上古的禮器與炊具,而從甲骨文字的描述來看,這座甗分明是商人用來虐待俘虜、奴隸,取悅鬼神的工具。
在遺失于栖水坳之前,不知道見證過多少殘忍死亡。”
楚浩漫搖頭道:“按照我的推測,有可能這座甗吸收了太多奴隸的死前怨恨,成爲了異化物,
有可能是商人動用了特殊鑄造技巧,讓甗在鑄造成功的那一刻,就成爲了異化物,
總之它具有了某種特殊能力,
并在商朝滅亡後,失落于此,沉入湖中,從此無人知曉,直至前隋時期,一隊流民出現。”
嵇星望皺眉道:“那群栖水村祖先?”
“正是。”
楚浩漫點頭道:“在栖水村的傳說當中,是一位青年主動跳入湖中,爲其他人捕撈上了難以捕獲的黑魚,救了所有難民。人們爲了紀念他,爲他豎立神像,奉他爲神。
但這很奇怪不是麽?
背井離鄉的流民是什麽狀态,大家都很清楚,都快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哪還有力氣跳進冰冷湖水,親手抓上來能夠供幾百人食用的黑魚?
何況如果那位青年地位崇高,族譜上爲什麽标注出沒有他的名字,或者他家人的名字?
難道他真有那麽無私,在全家隻剩自己的情況下,依舊願意爲其他人犧牲生命?”
關安雁聞言張了張嘴巴,盡管鹿籬書院傳授的是儒學,勸導弟子們奉行仁義之道,但她也清楚,人一旦餓到極點,再要實行道德之舉,有多麽困難。
“抱着最壞的惡意去揣測,那位青年可能不是在自願情況下死亡,而是被迫犧牲。”
楚浩漫說道:“我花了一段時間,在村子裏查找其他線索。
比如族譜,神像,墳山,還有這條地道。
在地道盡頭的這座石門後方,我看見了沉在岩層之中的甗。
甗的上半部分,浸泡在栖水湖湖水當中。
而甗的下半部分,也就是四根高足,則透過湖底,立在隧道中。
栖水村的祖先們,很有可能無師自通,掌握了使用這座異化物甗的辦法——以人的怨念憎恨爲燃料,以屍體爲薪柴。”
楚浩漫的形容方式頗爲晦澀,玉書生眉頭緊皺,隐隐覺得自己猜到了什麽,
李昂雙眼微眯,說道:“墳山上那些棺材中消失的屍首,被當成燃料了麽”
他頓了一下,對疑惑不解的玉書生等人解釋道:“還記得我們在墳山上看到的畫面麽,
栖水村建村八十年内,所有棺材裏面都沒有屍首,
而建村八十年後的一百年時間裏,所有棺材都有了屍首。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建村的八十年内,栖水村的村民,一直在用自己的屍體,作爲燃料,持續點燃加熱地道盡頭的這座青銅器甗。
而作用,則是讓甗産生出源源不斷的黑魚。”
李昂想到了自己之前在湖底看到的畫面,青銅器甗頂部的孔洞中,源源不斷散發出黑色霧氣,
那些煙霧在水中缭繞飄蕩,
随着在湖中緩慢上升,逐漸逐漸變成魚的形狀,等到來到湖泊中層時,已經徹底化爲了黑魚。
“黑魚早期是栖水村的重要糧食來源,随着後來災情好轉,黑魚又變爲了栖水村賴以生存的商品。
依靠販賣黑魚,栖水村才能在深山中緻富。”
李昂說道:“爲了能維持這種生活,栖水村的所有村民,或者部分村民,在私下達成了共識。
各家各戶持續供養青銅器甗。
到後來售賣黑魚,給栖水村帶來了相當多的财富,他們也就無需再用自己與家人們的屍體,作爲加熱燃料。
可以直接花錢雇傭外人,從遠方帶回屍體。”
“原來如此。”
玉書生眼前一亮,立刻說道:“那那本奇奇怪怪的族譜,就說得通了。
建村前八十年裏,就算是早夭的嬰兒,也會被記錄進族譜。
這不是出于關懷悲傷,而是因爲愧疚心理。”
“正是。”
楚浩漫點頭道:“而最後,也是最關鍵的問題,在于栖水神與七淮娘娘之間的聯系。
還記得栖水神的描述麽?
人在食用了栖水湖中的魚之後,有一定概率,能于睡夢中看見那位後來成爲栖水神的青年的容貌。
作爲禮器的甗,由甑、箅、鬲三部分組成。
燃料的熱量透過鬲,形成蒸汽,穿過箅,加熱甑中食物。
而作爲異化物的甗,
是以屍體爲薪柴,以怨念爲燃料,最終形成黑魚。
食用黑魚者,能看見青年容貌,正是因爲黑魚本身,就是那位青年怨恨的産物。
換句話說,在栖水村建村後的一百八十年時間裏,栖水村民一直在淩虐、折磨着那位青年,來爲自己牟利。”
“.”
玉書生瞠目結舌,過了一陣才反應過來,“等等,你是說栖水神一直被關押在異化物甗的裏面,被折磨了一百八十年之久?”
“這不奇怪,等級最高的異化物,擁有的能力千奇百怪。
什麽靜止時間,如晉時王質伐木時觀棋,一晃百年。
制造幻境,比如黃粱一夢。”
嵇星望依舊直視着楚浩漫,緩緩說道,“這麽說,不管那個栖水神,當初是自願犧牲,還是被逼迫犧牲,
他都還在異化物甗裏面?”
“不,他應該已經解脫了。”
李昂說道:“按照玉書生的說法,在隋末的時候,并州因長久旱災陷入饑荒,是天降魚雨,救了并州郡百姓的性命。
爲了紀念神明,并州人設立了七淮娘娘廟。
這就頗爲奇怪,他們沒有去崇拜龍王廟,而是自創了一位神明。并且神明的形象,還和我在吃了黑魚之後,看到的幻覺相同。”
他停頓片刻,說道:“隻有一種解釋,當時救了并州百姓的天降魚雨,其實就來源于栖水湖中,所以擁有和栖水黑魚一樣的特點。
而之所以是女性的七淮娘娘,而非男性的栖水神,
則是因爲在隋末時期的栖水村滅亡事件中,發生了意外——由男性的栖水神,變爲了女性的七淮娘娘。”
“由男變女?”
餘永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這怎麽可能,按照楚浩漫的說法,那個栖水神不一直關押在異化物甗裏面麽.”
話語戛然而止,餘永陡然意識到了問題所在,“等等,不是神明本身的性别發生了變化,而是甗中的犧牲者,換了一個人。”
“正确。”
楚浩漫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正是因爲甗中受到虐待、産生怨恨的犧牲者,換了個人,所以黑魚産生的幻覺形象,才會由栖水神,變爲七淮娘娘。”
“而我在食用了卓文柏一家提供黑魚後看到的七淮娘娘幻覺,也證明了一點。”
李昂說道:“七淮娘娘早就替換了栖水神的位置。
此時此刻的栖水坳、栖水村與村中村民,并非真實存在,隻是某種幻境而已。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今晚,就是曆史上栖水村注定滅絕的時間段,很快,他們就要出現了。”
“他們是誰.”
還沒等玉書生把話問完,遠處隧道就傳來了閃爍火光與陣陣腳步聲。
一群栖水村民出現了,他們穿着慶典時候的服飾,押送着一個被牢牢捆住、臉龐被布帛裹住的女子。而在押送隊伍中,關安雁還看到了兩個熟悉身影——卓文柏夫婦。
和其他面無表情的村民不同,卓文柏夫婦抓着被押送着的手臂,面容表情悲戚哀傷。
這群人在看到李昂等人後,顯得無比震驚困惑,他們剛要出聲詢問,太原王氏的修士——王黎年便已一劍揮出,劍氣跨過漫長距離,劈砍在隧道頂部。
轟隆!
隧道上方碎石掉落,砸在那群村民前方,将雙方隔斷開來。
“你在做什麽?”
餘永驚怒道:“那群人”
“那群人隻是構成幻境的一部分幻象而已,無關緊要。”
王黎年平靜道:“還沒有明白過來麽?這一切在曆史上,已經發生過了。無論我們做什麽,事情都不會發生改變。
今晚,甗中的犧牲者,注定要換人。”
“卓露.”
關安雁猛地意識到了什麽,喃喃道:“卓文柏邀請我們去他家的時候,和妻子提到過,他們的女兒在祠堂找同伴玩耍,晚上沒有回來。
剛才那個被押送的身影是她。
她應該是在祠堂玩耍期間,無意間發現了地道,找到了這裏”
“而她發現真相後,出于同情,也可能是被誘導,釋放了原本被困在甗中的栖水神,導緻慶典失敗。”
李昂幽幽道:“甗中沒有了犧牲品,自然就沒有了源源不斷的黑魚,栖水村也不可能在維持富裕。
爲了保證長久富足,那群栖水村民,以及卓露的父母,決定将她封入甗中。讓她成爲下一個犧牲品。繼續維持循環。”
“沒錯。”
楚浩漫歎息道:“有可能是栖水神在被釋放後,怨念太過強烈,
也有可能父母的背叛,讓卓露無比絕望悲憤,
總之在她被封入甗中不久後,情況就徹底失控了。
甗中源源不斷湧出的怨氣,直接摧毀了栖水村,将所有栖水村民拉入到這似是而非、永無終止的幻境當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這段時期發生的事情。”
“不斷重複.”
玉書生抿起嘴唇,盯着楚浩漫說道:“你在這裏,經曆了多少次循環?”
“共計二十五次。”
楚浩漫歎道:“一開始我也想拯救卓露,終結着無止境的悲劇。但我怎麽可能改變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
不論我做什麽,卓露都會進入甗中,産生強烈怨恨,摧毀栖水村。
如果按照學宮的劃分等級,這完全可以被列爲一級異變。
甚至餘波能夠沖擊到太原郡各處——曆史上,意外拯救了并州的天降魚雨,就是栖水湖怨念爆炸的附帶産物,
是卓露的怨念,形成了那些從天墜落的無數條魚,
而吃了那些魚,‘看’到了卓露面龐的并州百姓,誤以爲她是什麽神明,爲她豎立了七淮娘娘廟,爲她供奉香火。”
“.原來如此。”
嵇星望沉默良久,緩緩說道:“而你不希望我們來到這裏的原因”
“距離卓露被封印的隋末,已經過了三百年時間,”
楚浩漫苦澀道:“她在被封入甗中不久後,産生的怨恨就足以摧毀栖水村,令害死她的栖水村村民遭受輪回折磨,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隻有她的父母,稍微特殊一些,能保留有一定神智——可能卓露對他們還抱有某種情感。
但現在過了三百年之久,三百年的輪回,讓甗中積累了海量恨意,加上青銅器本身所含有的、從商代傳承至今的怨念,
一旦再次引爆,可不就是摧毀栖水坳那麽簡單。
并州,太原郡,乃至整個河東道,都有危險。”
嵇星望沉默良久,轉頭看向王黎年,“你襲擊我們,也是因爲這個原因。”
“準确地說,我隻攻擊了餘遠、廖凱風、閻言他們。”
王黎年面無表情道:“在我的估算當中,他們會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太原郡、河東道的百姓之上,算是不穩定因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