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大理寺卿運翰池沒有同意李昂的方案。
不過這也在李昂的計劃之中。
首先李申斌是皇室宗親,其父常襄郡王李成和與虞帝交情甚笃,所以才從郡公爵位,恩進封爲郡王。
看在皇室面子上,不可能用這麽尴尬的方法,來驗證真相。
其次,李昂其實也不太清楚那四條鎮撫司細犬的能力如何,能不能在隔了好幾天的情況下,依舊回憶起李申斌的氣味。
他之所以提出那個荒謬方法,隻是爲了拖延時間,保住聶石磊一條命而已。
事實也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現在案情涉及到宗室成員,大理寺卿運翰池宣布暫停此案審判,要将此案上報。
一旦上報,案件的等級将再度提升,由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三方共同會審。
可以争取到更多的時間。
聶石磊以及郡王府的仆役們,被大理寺差役帶走關押,等待審問,
李申斌本人,則因其郡王之子的身份,以及證據不足,暫時沒有被關起來,而是讓他回郡王府,等待傳喚。
沒人懷疑他會趁機潛逃,現在證據不足,他逃跑了會直接坐實罪證,給家裏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李小郎君.”
跪在地上的聶老漢艱難站起,拉着女兒,嘴唇顫抖着就要向李昂行大禮,被李昂擺手拒絕。
李昂現在不宜和被告人家屬有所交流,他直接踏出大理寺,用眼神示意烏十七跟上,來到一處僻靜酒樓。
李昂直截了當說道:“組織三堂會審,至少需要七天時間。
這期間最好的情況,是郡王府的仆役,在牢裏直接供出李申斌的罪行。不過這不太現實。
差一點的情況,是郡王府的仆役們,在牢裏直接攬過了所有罪行,爲李申斌脫罪。
最差最差的情況,就是那些仆役吃準了證據不足,什麽也不肯說,導緻三堂會審時,無法證明李申斌與案件有直接關聯,判他無罪。
而聶石磊,因爲被發現在案發現場的關系,還是被判刑。”
烏十七緊張道:“那我要怎麽做?”
“保護好牢裏的聶石磊,不要讓他與任何人有接觸。至于證據,我會向學宮申請,讓我有資格進行調查。”
李昂交代了兩句,轉頭看向酒樓包廂。
吱呀——
包廂門被推開,那位掌控着琉光錢莊的金無算,和死者孟英的父親孟成業,從屋外走了進來。
李昂知道他們會來,直接說道:“兩位掌櫃,我們所求的東西,應該是一樣的。
即,找出此案的真相。讓真兇付出代價。”
“.”
孟成業雙目通紅,沙啞道:“李小郎君,你相信聶石磊無罪麽?”
“我并不完全相信聶石磊無罪,隻是現在李申斌的嫌疑更大一些。若最後調查發現聶石磊才是真兇,我也不會阻止孟掌櫃複仇。”
李昂淡然道:“兩位在長安城耳目衆多,所以希望你們能在三堂會審籌備階段的這幾天時間裏,保護好所有民間證人,防止他們受到外界壓力,臨時更改口供。”
“可以。”
金無算點了點頭,突然問道:“不過我想知道,李小郎君爲什麽要在這起案件上插一手,之前剛聽說,那位常襄郡王的病症就是李小郎君你宣布的。”
“治病是治病,公義是公義。”
李昂淡淡道:“我給常襄郡王查看疾病,又不意味着我跟他是朋友。更不意味着我會看在他的面子上,違反虞律。”
“那李小郎君就不愁麽?”
金無算擡起手指,指了指天上,“和那裏的關系。”
虞帝?
李昂嘴角稍稍揚起,“金掌櫃别說笑了。我是學宮弟子。”
學宮曆經兩代,曆史比虞國還要悠久。兩朝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學宮還是屹立不倒。
對于皇權,根本不像朝廷機構那麽依賴。
李昂作爲學宮狀元、理學學會會員,根本不需要因爲惹了皇帝小小的不快,而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
至于李姓宗室的那些親王、郡王們的反應.
需要在乎嗎?
李昂目送金無算與孟成業離去,這兩位回去之後,必然會用自己的渠道,繼續調查此案線索。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有用證據。
————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李昂一直在跟進調查。
大理寺、刑部、禦史台、鎮撫司等部門,都派遣了各自差役,在東市各地分開調查,得到的結果大差不差,沒有取得太多進展。
常襄郡王府上的那輛馬車殘骸,李昂也看過了,被燒得隻剩下幾小塊木炭,根本看不出線索。
如果馬車沒有被徹底拆毀的話,李昂也許還能在自己的實驗室裏,想辦法檢測一下血迹。
比如用聯苯胺、鄰聯甲苯胺、無色孔雀石綠等血液檢測劑。
終于,時間來到了三堂會審的這一天。
大理寺外人山人海,廣大長安市民争相來看,期盼着能見到傳說中的小藥王神李小郎君,與郡王之子對簿公堂的場面,
如果能見到“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經典情節,那就再過瘾不過了。
期盼中,大理寺的大門緩緩開啓,
官位最高的刑部尚書坐在首座,兩側坐着大理寺卿和禦史中丞,代表學宮的李昂也有一張座位。
案件嫌疑人之一的李申斌站在台下,一臉淡定從容,
而他旁邊躺着的,是聶石磊。
或者說,聶石磊的屍體。
“三位長官,現在聶石磊畏罪自殺,我能回去了麽?”
李申斌站在台下,微笑提問。
“.”
刑部尚書深吸了一口氣,與兩側的同僚對視一眼,表情都有些陰郁。
聶石磊是在開庭前的幾個時辰,在牢裏上吊自殺的。鎮撫司的老卒已經檢查過現場,确定沒有脅迫、下毒痕迹
這很詭異,在七天前的庭審結束後,大理寺就給聶石磊換了一間更安全的單人監牢,左右兩側的囚室裏都沒有其他囚犯。
并且這段時間,監牢的管理更加嚴格,不允許任何獄卒、差役,與聶石磊單獨交談,或者對他進行刑訊逼供。
“昨晚沒有人探訪過聶石磊。但是有人探訪過聶石磊斜對角囚室裏的囚犯。”
禦史中丞面無表情地說道:“那個囚犯是最近因爲攔路搶劫,才被關進來的。
而探訪他的人,和他沒有親戚關系,是個幫派成員。而他也在剛才,被人發現溺死在了街邊水溝裏。”
一旁的大理寺卿臉色鐵青,
事情的真相并不難猜,
那位聽說都快要病死的常襄郡王,爲了救出兒子,動用了一切能量。
找個幫派分子,去大理寺探訪其他囚犯,在探訪過程中,趁機對聶石磊說了什麽。
市井的潑皮無賴,狠于豺狼虎豹,如果以聶石磊的家人性命爲威脅,很容易逼得聶石磊走上極端。
坐在台上的三位官僚,都是從底層做起,一步步升上來的。對于有錢有勢者如何迫害普通百姓的伎倆,一清二楚
“李申斌!”
大理寺卿一拍桌面,在自己的地盤上死了人,讓他在同僚面前丢盡了面子,也不管什麽宗室臉面,陰郁道:“聶石磊沒有留下認罪書,案件還沒結束。”
“寺卿說的是。”
李申斌點頭微笑,一副溫順無害的模樣,“不過家父還在家中卧病,還需要我快些回家服侍。如果沒有更多證據的話.”
李昂冷冷盯着對方,突然說道:“你要證據是麽?”
“是。”
李申斌稍微有些驚訝,依舊微笑說道:“不過最好不是李小郎君你提出的那個,會損傷皇室宗親臉面的辦法。”
“把死者屍體搬上來吧。”
李昂擺了擺手,讓大理寺差役将孟英的屍體搬了上來。
距離孟英死亡已經過了十幾天之久,不過因爲屍體一直保存在大理寺地下冰室内,且其父親也買了許多符箓,保護屍體,
因此暫時還沒有多少的腐爛迹象。
李昂起身,從身邊藥箱裏,拿出白大褂、口罩、手套等戴上,來到屍體旁邊。
李申斌微笑道:“李小郎君這是要活死人,肉白骨麽?還是說你也會仵作驗傷的手法?”
李昂懶得和他交談,确認口罩戴好後,掀開白布,露出死者孟英面目全非的恐怖臉龐。
“啊!”
寺外的圍觀群衆們下意識地發出驚呼,李昂卻沒有受到影響,自顧自地解說到。
“死者脖頸處有褐紅色扼痕,頸部兩側各有四道,頸下皮膚出血,喉嚨軟骨骨折,證明在死前遭到了兇手的雙手施壓,扼住頸部。
由于頸部被扼,死者無法呼吸,顔面腫脹,發绀,呈青紫色,眼眸中有零散的點狀出血,舌尖有咬傷痕迹,
胸、背、四肢等部位均可發現因窒息掙紮而引起的傷痕。”
李昂逐一分析道:“而死者的另一個死因,是在這裏。”
他用念力,輕輕擡起孟英屍體,顯露出了其整塊凹陷下去的後腦。
“如果各位有看過我在半月前,于學宮理學刊物上發表的農學論文,就應該知道,虞國一些地方在宰殺牲畜時,爲了防止血流四溢,會用棍棒猛擊家畜頭顱,使其顱骨破裂,迅速死亡。
因擊打物體的體積、形狀、重量、擊打位置不同,顱骨骨折也會呈現出不一樣的特征。
大緻可分爲線性骨折、凹陷性骨折、孔樁骨折、粉碎機性骨折、崩裂性骨折等等。
死者的顱骨後方有粉碎性骨折痕迹,而根據骨折線走形方向及截斷關系,可以看出,打擊部位是在後腦勺,且打擊隻有一次。”
李昂從藥箱裏拿出一張畫紙,紙上的是他臨摹的、那條小巷的圖像。
上面用紅色顔料,标注出了血迹濺射方向。
“根據牆上血迹噴射方向,可以看出,緻傷物是石牆本身。
也就是說,當晚是兇手扼住了死者脖頸,因死者掙紮而惱羞成怒,掐着其脖子,将其腦袋撞在牆上,緻使顱骨破裂,當場死亡。
要想達到這種效果,兇手的身體必須非常健碩才行。”
李昂指了指上吊死亡的聶石磊,“聶石磊家境貧寒,身體狀況不好,虛弱瘦削。哪怕他的力氣比作爲女子的孟英強,也不可能隻用一次撞擊,就将孟英顱骨砸裂。”
李申斌臉色微變,冷冷道:“那又如何,隻能證明兇手的力氣很大,又不能證明就是我。”
李昂冷漠道:“我記得常襄郡王的父親,當年因爲一些事情,禁止子女們習武對吧?你有煉體麽?”
“沒有.”
李申斌話音未落,李昂便已抽出腰側系着的三棱槍,注入靈力,令長槍延展伸長,自上而下砸向對方面門。
李申斌下意識地擡起雙手,抓向長槍。
隻聽砰的沉悶一聲,他竟然徒手抓住了沉重的金屬長槍,手臂一點彎折痕迹也沒有。
李昂冷漠地收回長槍,“你果然在習武。”
“那又怎樣?!”
李申斌咬牙狡辯道:“我祖父的禁令是對我父親、叔叔伯伯們下的,與我無關。而我習武,也不能證明我就是殺死孟英的兇手。
說穿了,你還是沒有直接證據。”
“證據,你已經給我了。”
李昂隔着手套,從孟英的擔架上,拿出了一根簪子,“還記得這根玉簪麽,
這是兇手用來劃花孟英臉龐的,爲了防止聶石磊在醒來後,發現孟英和那個誘騙他的女人不是同一個。
這上面,有兇手的指紋。”
由于死者孟英的父親孟成業,是金無算的生死之交,她的遺物自然不會被人亂動。至于指紋,虞國民間已經有簽字畫押、按壓手印的習慣,不需要李昂科普指紋的特殊性。
唯一的問題在于,如何讓玉簪上的指紋顯露。
李昂從藥箱中取出小瓶,瓶子裏裝着的是他用海帶、硫酸等制取的碘晶體。
他将玉簪放在加熱的碘晶體上方,随着蒸汽缭繞,玉簪上出現了清晰指紋。
與三棱槍上的李申斌指紋對照,确認吻合。
“結束了。”
李昂看也不看面如死灰的李申斌,冷漠地拿出白布,擦拭掉長槍上的碘痕迹,踏步走出了大理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