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一路步行返回長安,先去了趟宋紹元家中,以拜訪爲理由檢查了一番情況。
宋紹元最近正在忙着今年夏季的學宮入學考,他和尤都知,及其家中侍女都沒有被控制的迹象,附近也無異類氣息。
李昂交談了兩句就返回金城坊宅邸,和李樂菱去大明宮内苑玩了一天的柴翠翹剛好回來,兩人吃過晚飯後,李昂自己在書房中默默思索。
鴉九昭冥
可以肯定,鴉九的話語中存在欺騙——至少是隐瞞的部分。
對方一邊聲稱心懷大愛,要改變世界,一邊又以人質爲要挾、爲了封鎖消息可以毫不猶豫殺死平康坊女子,
但同時還提前準備好了能夠清洗記憶的異化物紙張。
是在試探自己的性情,還是在試探自己從地宮得到的異化物,還是想要讓自己參與殺戮,立下投名狀?
抑或兼而有之?
李昂眉頭微皺,那兩名被控制的鎮撫司判官表現出的,是實打實的武道後天境界,而鴉九本身,也遠遠沒有顯露出全部實力。
難道那個所謂的昭冥,真的有數個,乃至一群燭霄境修士麽.
李昂下意識地用指尖點了點桌子,将意識集中在自己的小腿上——那塊鐵片令牌,被一層墨絲裹住,放置在小腿内側。
墨絲具備隔離靈氣波動的能力,可以隐藏令牌的存在。
‘鴉九直接将令牌交給了我。要麽他覺得,用宋紹元和宋姨的性命就能徹底威脅、控制住我,讓我絕對不會告知他人有關昭冥的信息,
要麽他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認定我就算将信息外洩也無所謂。’
李昂默默想道,以對方的行事風格來看,前一種可能性不大,
更可能是不懼信息外洩。
‘不懼信息外洩,有以下幾種潛在原因。
一,虞國高層已經知道了昭冥存在的消息,而昭冥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不怕曝光。
二,我隻是個誘餌,鴉九不介意我将信息傳遞出去,甚至這種行爲也是在幫助昭冥達成某種目的。
三,昭冥對虞國的滲透已經非常嚴重,金城坊附近、鎮撫司、虞國朝廷乃至學宮内部,都有昭冥的人。
四,昭冥的存在還沒有公布,不過他們馬上就要有大動作,向世人宣告自身存在.’
李昂心思急轉,不管是哪一種原因,對于他自己和虞國而言,都不是什麽好事。
一群懷着異樣心思的燭霄境修士,沒有國家情懷、利益鏈條、社會關系的牽制,簡直就是一群人形自走的大威力武器。
更别說他們還疑似擁有前隋宗門的遺産,以及數量衆多、功能未知的異化物。
破壞,永遠要比創造或者守護,容易得多。
‘到底還有誰是絕對可靠的?’
李昂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這種敵暗我明的感覺實在難受,鎮撫司、虞國朝廷乃至學宮内部都可能有昭冥的耳目眼線。
哪怕是學宮的博士、四名司業、祭酒,李昂都不能确定他們的立場——畢竟在鴉九的描述裏,君遷子想要讓學宮來統治虞國,這對某些修士而言也很有誘惑力。
‘絕對可靠、最不可能背叛虞國的,隻有虞帝本人和山長。虞帝本身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修士,周邊的閑雜人等也過多。
唯一可靠、可以将昭冥情報告知的,隻剩山長。
問題在于,怎麽在不被其他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向山長傳遞這一信息’
書房中,燃油漸漸耗盡的油燈燭火顫抖個不停,李昂在牆上的影子,也随之飄搖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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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昂返回學宮後,得到的卻是山長已經離開長安的消息。
這并不奇怪,以燭霄境修士的能力,天下之大沒有多少地方不能去,
要是肯消耗靈力,沿着絲路來回走一趟也費不了多久。
兩百年前的蘇子,還喜歡清晨在杭州吃早餐、看潮湧,中午去嶺南吃荔枝,晚上回長安跟各路僧道神甫激情辯論,順便在辯論過程中吐對方一臉荔枝核。
本屆山長連玄霄,不管是年輕還是老了以後,都很喜歡四處“遊曆”。
載乾三年秋季學期,他老人家不在學宮比在學宮的時間還長,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
隻是,爲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失蹤啊
李昂失望地走出了監學樓,山長不在,他不能将情報告知給其他人,隻好繼續等待。
下午的體學課,地點在演武場,授課内容則是戰鬥。
以擊倒打敗對方爲目的,限定場地,限定時間,不限方式,修士之間的戰鬥。
“.今天的實戰課,希望大家秉承友誼第一,勝負第二的原則,賽出風采.”
台上的博士絮絮叨叨講着課堂規則,下面的學子們已經開始興奮地讨論起來了。
之前的體學課、兵學課,雖然也有披甲格鬥,但那時新生們大多還在感氣境,釋放不出什麽符術。
格鬥真的就隻是物理層面的披甲格鬥。
而現在新生們逐漸到達身藏境,有了更多手段,
格鬥課也趨向于修士之間的正經戰鬥。
“呼,一定要冷靜。”
楊域閉着眼睛站在原地,雙手來回比劃,絮絮叨叨念着術訣:“逐穢滅魔,大有所禳制毒,兼以察邪,萬祆莫不摧形.”
他在符、念、劍等課程的天賦都比較一般,唯獨術之一道還算可以。
“不容易啊,”
一旁的厲緯攥緊雙拳,情緒激動,“我們煉體生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此刻厲緯渾身披着甲胄,手執一根漆黑如墨的硬木馬槊,頗有戰場悍将風采。
難怪他這麽激動,煉體生在學宮的地位頗爲詭異,一方面他們大多來自軍人家族,文化課基礎不怎麽樣。
國史、虞律、算學等課程的學習進度,跟不上其他同爲新生的士子。
另一方面,煉體一道,就是不如符、術、念等力量體系來得“方便”。
符師可以寫各式各樣的符,冬天取暖,夏天制涼。
術師可以施術,覺得周圍環境吵鬧就釋放隔音術,不想走樓梯就放個羽落術,滑翔着降落。
念師就更不用提了,一心多用,躺在床上就能隔空把家務活全辦了。
相比之下,先天境界以下的武者,就顯得尴尬許多。
也隻有這種格鬥課,煉體生才能找回一點心理安慰。
李昂環顧四周,發現不止是厲緯,其他煉體生也都激動難耐,低聲讨論着什麽。
“我們練了這麽久的筋骨氣血,今天終于可以站起來了。”
“是啊,讓他們平時看不起我們。今天,我要打十個!”
“葉兄冷靜,還是讓我先吧。我這一拳有十七年的功力。”
“桀桀桀桀,對武夫的鄙視,太多了.”
怎麽感覺這群煉體的同窗,真的很需要心理輔導啊。
李昂默默搖了搖頭,目前新生們大多還在身藏境,釋放出的符、術、念、劍,威力有限。
在雙方全都披甲的情況下,打起來确實是煉體道途更占優勢。
“好了,報到名字的弟子開始進場。”
一位念學博士拿出提前制定好的名單,報出了窦馳和阿史德土門的名字。
另一位符學博士,則拿出一疊護身符箓,抽出兩張,貼在二人的甲胄内側——這種護身符箓,會在被攻擊時形成一層無形護罩,有效抵擋飛矢、刀劍劈砍和符術傷害。
達到時限或者超出防護上限才會失效。
由于其等級不一,普遍耗材昂貴,各國隻有精銳軍隊才能配備,民間更是一符難求。
也就學宮有資本在平時課堂上使用消耗。
窦馳和阿史德土門,各自走向演武場兩端。
爲了匹配今天的格鬥課,演武場的地形被臨時修改過,有山坡、凹坑、土石堡壘、房屋殘垣,盡可能模拟出真實的戰鬥環境。
“日升,你覺得誰會赢。”
紀玲琅轉過頭來問道。
窦馳是窦家弟子,其父親是鴻胪寺少卿,正經的勳貴後裔,從小接受考取學宮的教育,跟裴靜等人是發小。
而阿史德土門,光聽姓氏就知道是個突厥貴種,平時也是胡人弟子中的風雲人物——而且他是煉體生。
“阿史德土門吧。”
“诶?爲什麽?”
“感覺他學習天賦更厲害一點。從小就會說突厥話,多一門外語。”
李昂随口說道。
伴随着授課博士宣布比賽開始,阿史德土門直接提着長槍,從兩百米開外沖了過來。
沿途不斷借着土坡、殘垣斷壁作爲掩護,阻擋窦馳視線,快速接近。
窦馳見狀,沒有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而是移動到一處破屋中,費力施展驅物術,
用房間裏的桌椅闆凳堵住門窗,并在身前搭建好掩體,原地準備起威力更大的術法。
阿史德土門如同戰馬般沖向房屋,用盾牌砸開了木門,
見屋内窦馳的術訣念誦已經到了末尾,直接抛出長槍,砸穿拒馬掩體,命中了窦馳的胸膛。
在防護符箓的作用下,窦馳沒有受到多少傷害,但術訣也無法持續下去,被阿史德土門再次抛出的盾牌命中。
砰!
窦馳身上的防護符箓炸裂,産生巨大聲響,宣布了他的敗北。
博士宣布了比賽結果,給阿史德土門以學分獎勵。
這位突厥貴種洋洋得意地從地上撿起盾牌長槍,笑着和窦馳握手。
窦馳雖然同意握手,臉上也帶着笑意,眼底卻閃過一絲不忿,嘴角微微繃緊,走向了裴靜等同伴。
“下一組準備!”
學宮博士繼續報着名單,這份名單應該是考慮過的,比賽雙方的實力相對接近一些,比如李樂菱對紀玲琅等等。
楊域本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想到跟他分配的對手竟然是他抱有好感的張餘妍,上場之後手忙腳亂地準備施術,被對方一記飛劍砍中了甲胄胸口,輸掉了比賽。
而厲緯.他本來志得意滿,想要在諸多同窗面前展現一下兵部推薦生的驕傲,
背上背着強弓,手上提着馬槊,腰側配着樸刀,雄赳赳氣昂昂地踏出一步,
剛要擺個造型,就聽到博士報出了他對手的名字,“何繁霜。”
何繁霜表情平靜地走上前來,領了符箓,走向戰場。
厲緯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愁眉苦臉地走到戰場另一側。
比賽一開始,厲緯想要複刻阿史德土門的計劃,以溝壑、土坡爲掩護,快速接近對手。
然而何繁霜不退反進,用飛劍朝厲緯劈斬而去,将他壓在溝壑裏面出不來。
同時何繁霜還釋放法術,一邊用泥漿陷住厲緯雙腳,一邊用飛沙走石遮擋其視線,協助飛劍從各個角度發動進攻,
厲緯縱然氣力超人,頗爲抗揍,最後也還是被活活耗輸,
滿身塵埃地從土溝裏爬了出來,垂頭喪氣地回到了隊伍裏。
同樣輸掉了比賽的楊域見狀安慰道:“别喪氣了,何繁霜的靈脈數量比你多一倍,氣海也更充實,輸了是正常的,咱不跟天才比。”
“不甘心啊,我獲勝感言都寫好了。”
厲緯痛苦地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上面寫着什麽“重鑄兵部推薦生榮光,我輩義不容辭”之類的話語。
楊域厲緯這兩個難兄難弟抱團取暖,
李昂站在原地,百無聊賴地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報到。
“李昂。”
“裴靜。”
在學宮博士報出名字之後,人群另一側的談話聲戛然而止,周圍紛紛投來異樣目光。
李昂淡定地眨了下眼睛,哪怕不動用墨絲的檢測情緒功能,他也能大緻知道周圍這些同窗的想法。
裴靜雖然在學宮入學考時,隻拿到了第三名,
但他先天靈脈更多,在寒假來臨前率先達到了身藏境,過段時間就能達到身藏境中階,選擇自己的道途。
可能也是出于修行進度“領先”的緣故,他的孤傲性格比之前好了不少,下課見到李昂時也會打聲招呼。
像是異界記憶裏,考了第一,性格才會變好的尖子生一樣。
“李兄。”
裴靜腰側沒有佩戴那把滄海劍(格鬥課隻允許使用制式武器),風度翩翩地拱了拱手,依舊是那副風流蘊藉貴公子模樣。
李昂拱手還禮,神情如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