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裏愈加昏暗的光線,讓張小卒的身影又模糊了一些,隐隐間好似随時要消失在黑暗中一般。
“殿下,請回吧。”張小卒迎着蘇洄憤怒威嚴的目光重複了剛才的話。
蘇洄的憤怒和威壓非但沒有讓他改變主意,反而讓他非常失望,甚至是憤怒。
但凡蘇洄說一句關心南境百姓疾苦的話,張小卒也不會如此。
可是蘇洄自始至終提都沒提一句。
張小卒覺得,在蘇洄眼裏,極可能認爲南境的糧食失而複得,不過是中間耽誤了區區幾天時間而已,根本不至于小題大做。
他卻從未想過在這區區幾天時間裏,以當時南境餓殍遍地的窘迫和凄慘狀況,會餓死多少人。
或許他有想過,但餓死多少人對他來說隻不過是一個冷冰冰的數字。
這樣一個淡漠百姓生死的太子,待得一日他登基爲王,會突然憫懷天下嗎?
顯然不能。
故而張小卒失望,對蘇洄失望,對帝國未來的帝王失望。
“張——小——卒!”蘇洄咬着牙根,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冷冰冰的字,顯示着他的忍耐力已經達到極點。
“殿下,請回吧。”張小卒卻依然不爲所動,右手一揚,朝蘇洄丢出去一樣東西。
蘇洄下意識地接在手裏,然後定睛一瞧,猛然間吓了一跳,竟是一支天子令箭。
他忽然明白張小卒爲什麽敢在他面前如此肆無忌憚了,原來是因爲有這麽一道護身法寶。
蘇洄神色陰沉,直盯着張小卒,想要把他看透。
可是張小卒的身影好似已經與學堂裏昏暗的光線融爲一體,整個人晦暗不明,難以捕捉。
“你——很不錯!”蘇洄忽然勾起嘴角沖張小卒微微一笑。
這一笑意味深長,看不出是褒義還是貶義,亦或是二者皆有。
接着,他的目光自張小卒身上移開,側身看向依然躺在門旁屋檐下酣睡的周劍來,一邊打量被周劍來抱在懷裏的萬劍匣,一邊問道:“張小卒不随本王去,你呢?”
周劍來側了側身,把後背給了蘇洄。
“呵呵——”
蘇洄笑着離去,隻不過他握着天子令箭的手,指節已經攥得咯吱作響,顯然他的心情糟糕極了。
這支天子令箭他不準備還給張小卒,确切點說是不會現在還給張小卒,他要等到自己登上九五至尊的王座,等到讓張小卒跪地稱臣那一日,再把這支天子令箭還給他。
至于光明劍,能得到自然最好,得不到他也不強求。
君臨天下,八方來朝,可不是靠一把劍就能做到的。
目送蘇洄的身影離去,蘇正拍着胸口長舒一口氣。
他還是第一次從蘇洄身上感受到如此可怕的威壓,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和兇猛的侵略性,瞬間颠覆了蘇洄在他心中溫文爾雅的形象。
蘇正搖頭笑了笑,覺得蘇洄和他一樣,也是一個兩面人。
隻不過他的兩面僞裝得過于随性,經不起調查,而蘇洄心機深沉,僞裝得周密嚴謹,騙過了所有人。
“溫順的兔子突然脫掉虛假的外衣,露出老虎的兇性,有些人要倒黴咯。”蘇正小聲嘟囔道。
想到二哥蘇閩、五哥蘇遊和八哥蘇晔平日裏咋咋呼呼的樣子,等到蘇洄露出爪牙驟然出手,定要吃一個大虧。
卻不知蘇洄已然兇相畢露,對蘇閩、蘇遊和蘇晔三人出手了。
這幾日蘇洄以雷霆之勢,把這三方暴露出來的暗中勢力清掃殆盡。
蘇閩三人自東青殿出來,回到家甫一聽聞噩耗,差點沒當場氣得吐血。
他們苦心經營的暗中力量,在這短短幾天時間内,不說全軍覆沒,但至少損失了一半。
三人無不心痛得滴血。
與此同時讓他們感到可怕的是,他們雖有九成多把握确定是蘇洄幹的,可是卻找不到一點證據。
一時間隻感覺自己像個瞎子一樣,什麽都看不見,可是蘇洄卻躲藏在黑暗裏,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種感覺讓他們禁不住頭皮發麻,尾椎骨直冒寒氣。
他們摸不清蘇洄的手段,隻能急急向下傳達隐蔽并防守的命令,等待蘇洄接下來的手段。
蘇正搖了搖頭,甩掉雜亂的思緒,大人物之間的紛争戰鬥并不是他這種過街老鼠該操心的,他眼下該操心的是如何拜張小卒爲師。
見張小卒從學堂裏走出,蘇正急忙朝蘇甯等人使了個眼色,一起迎了上去。
“有事?”張小卒差點被眼前一擁而來的一十八人吓得退回學堂裏。
蘇正看着張小卒,琢磨着不知如何開口,索性直說道:“我們想要拜您爲師。”
張小卒一下沒反應過來,愕然問道:“你說什麽?”
“我們想要拜您爲師。”蘇正重複道。
“别鬧。”張小卒哭笑不得,朝蘇正掃了掃手,道:“天色不早了,趕快回家吃飯吧。”
蘇正目光嚴肅地看着張小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是認真的。”
張小卒不由地皺眉,目光掃過面前的一十八人,發現每個人的表情都認真且嚴肅,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是掌院大人派你們來的吧?”張小卒笑着搖搖頭,以爲是南鳳天的計策。
蘇正苦澀道:“掌院大人眼裏隻有資質出衆的優等生,哪裏看得見我們這些沒有修煉資質的廢物。”
張小卒神情微怔,粗略感受了一下,發現眼前這十多人的氣血确實不強,修爲平平的樣子。
“那是誰讓你們來的?”張小卒好奇問道,他可不信這十多人會平白無故地一頭紮來雲竹小院找他拜師。
“可以不說嗎?”蘇正爲難道。
怕張小卒誤會,他立刻補充道:“我可以用我祖宗十八代的名譽保證,我們來找你拜師絕無一點惡意,如若不然,隻叫我們不得好死,祖宗靈牌被人劈了當柴燒。”
阿嚏!
正在享用晚膳的蘇翰林,突然猛打了個噴嚏,把送到嘴邊的粥碗噴得湯米四濺。
“狗日的!”蘇翰林猛地拍桌而起,沖門外叫罵道:“定又是哪個烏龜王八蛋在背後咒罵老子!”
“嚯,火氣不小嘛。”一道魁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張大哥!”蘇翰林望着門口的來人驚喜喊道,可下一刻卻又拉下了臉,不悅道:“你來帝都不先來找我喝酒,卻先跑去找古通天那老匹夫喝酒,實在不夠意思。”
放眼整個大蘇,能讓蘇翰林如此歡喜地喊上一聲張大哥的人,也就隻有張青松張屠夫了。
“可不能怪我,誰讓你家裏的酒沒古老頭家裏的香呢。”張屠夫玩笑道。
蘇翰林聞言歎道:“如今也就隻有張大哥你還能這般輕松地和我講話了,前些時日我去南邊看望翰舉,連他都對我拘謹起來了。哎,高處不勝寒呐!”
“不勝寒就不勝寒吧,反正也活不了幾年了。”張屠夫一點也不避諱,當着面直言蘇翰林的生死。
蘇翰林也不生氣,望向窗外的殘陽,點頭歎道:“是活不了幾年了。”
英雄遲暮,眼神裏流露出深深的哀傷之色。
可下一刻他哀傷遲暮的目光忽然綻放出銳利的光芒,自窗外收回,盯着張屠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以,我想用這最後不多的時間,爬的更高點。”
“别别别!”張屠夫急忙沖蘇翰林擺手,道:“你爬你的,愛往哪爬往哪爬,可别帶上老子。老子這身老骨頭已經經不起折騰,眼下隻想安居帝都,好好享幾年清福。”
“怎麽,光耀的仇真不打算報了嗎?”蘇翰林沉聲問道。
張屠夫聞言,兩道目光猛然一顫,神色霎時間變得凝重無比。
他深吸一口氣,盯着蘇翰林的眼睛赫然問道:“你想做什麽?!”
蘇翰林口中的光耀,指的是張光耀,也就是張屠夫的獨子。
殺人如麻的張屠夫,有仇向來不隔夜。
可他的獨子被人害得重傷卧床十幾年,修煉根基全毀不說,還喪失了生育能力,讓他張家斷了香火,這個仇他卻沒有報。
不是他不想報,而是不敢報,也報不了,因爲仇家實在太強大,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可現在蘇翰林卻當着他的面提起此仇,顯然不是閑着沒事幹揭他的傷疤玩,而是在向他傳達一個訊息,蘇翰林要對那無人敢撼動的強大存在出手了。
蘇翰林褶皺密布的蒼老面龐上,突然綻放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瘋狂笑容。
他張開嘴朝張屠夫說了兩個字。
不過卻沒有聲音,隻有口型。
張屠夫看懂了,然後覺得蘇翰林一定是瘋了。
因爲他竟然要——屠聖!
蘇翰林似乎知道張屠夫心裏在想什麽,開口說道:“相信我,這輩子我從未如此冷靜過。”
“爲什麽?”張屠夫兩條眉毛幾乎擰在了一起。
“張大哥,你覺得大蘇的百姓如今生活的如何?”蘇翰林問道。
“若刨除天災人禍不談,還算可以。”張屠夫答道。
“南境旱災,東海水澇,北疆暴雪,西域沙塵,短短一年時間就帶走我大禹兩千多萬子民。”蘇翰林沉聲喝道。
“主要是南境太慘了。”張屠夫哀聲歎道。
“那你可知道,不算南境死于戰亂的百姓,剩下的人中有九成是餓死的。”蘇翰林氣怒道。
“天災難測!”張屠夫搖頭無奈道。
“天災是難測,但是人力大有可爲!”蘇翰林怒目圓睜,問道:“若百姓們家裏皆有個三五年的存糧,若君臣一心,爲國爲民,若哪裏有災,朕的錢糧和軍隊能如臂指使,在第一時間抵達災區救援——區區天災又有什麽可怕的?”
“可事實是——”蘇翰林的語氣驟然低沉,幾近怒吼道:“百姓家裏有個半年存糧,就算得上溫飽之家。
君臣同殿卻不能同心,朕整日想着如何讓老百姓過得好一點,他們卻整日想着争權奪利。
朕的錢糧和軍隊看似是朕的,實則卻被由上到下的層層官員和勳貴把持着。
南境旱災,朕的赈災錢糧大半年前就撥了下去,可至今都沒能如數送達南境災區。
朕撥十兩銀子下去,卻要被一群吸附在帝國身上的吸血鬼層層抽取,最後落到百姓手裏時恐怕就隻剩一個銅子。
可悲又可笑的是,朕偌大的江山最終還是要靠這些生活在的最底層,受盡層層剝削壓榨的苦哈哈背負前行。
朕揭竿起義那天,曾對天起誓,要推翻這個世界,讓老百姓過上真正的好日子,可是朕做到了嗎?
沒有。
朕不過是推翻了昏聩無道的魏王朝,然後在這座廢墟上又建立了一個蘇王朝,而壓在百姓們身上的苦難未曾減輕一點。
爲什麽會這樣?
朕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腐敗的不是魏王朝,而是這個世界。
所以朕準備了一副猛藥,打算給這個病入膏肓的世界醫一醫。”
“就怕藥效太兇猛。”張屠夫道。
“重病當需猛藥醫。”蘇翰林道。
“就怕病沒醫好,卻把自己醫死了。”張屠夫皺眉。
“不醫又如何知道醫不好呢?”蘇翰林問道。
“那就醫醫看?”
“且醫醫看。”
“狗.娘養的!”張屠夫突然氣急敗壞地沖蘇翰林破口大罵,噴着唾沫星子叫道:“老子是來帝都安享晚年的,不是來給你當牛使喚的!”
“哈哈,老大哥息怒。”蘇翰林抹掉一臉的唾沫星子,笑道:“下輩子我給你當牛做馬便是。”
……
蘇正渾然不知他一個毒誓就把自己家的祖宗靈牌送給人劈柴燒了,還在瞪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珠子向張小卒表真誠。
張小卒看着蘇正問道:“就是說有一個你們不能說的人,讓你們來找我拜師,并且對我沒有惡意,就隻是爲了學我的拳法?”
“确切點說是,這個人隻是告訴我們,你能讓我們變強,是我們自己爲表誠心及決心,在一起商量後才決定要拜你爲師的。至于學不學拳,我們不敢要求,隻要能讓我們變強,學什麽都成。”蘇正糾正道。
“泰平學院的名師多不勝數,你們怎麽不去找他們?”張小卒不解問道。
“泰平學院名師雖多,卻沒有能讓我們變強的,因爲我們這些人都是因資質先天不足而修煉艱難,甚至是不能修煉的廢人。隻有你能讓我們變強,所以我們來找你。”蘇正答道。
“别,我可沒這麽大的能耐。”張小卒連忙擺手道。
“不,你有。”蘇正一口咬定,道:“一年前你也是修煉資質不足,可如今你卻已經能笑傲星辰之下。”
張小卒搖頭道:“咱們各有各的緣法,不相同。”
“我們的緣法就是你。”蘇正已然認定了張小卒。
張小卒無奈搖頭,斷然拒絕道:“我是不會收你們爲徒的。”
蘇正不禁頹然,沒想到說了這麽多,張小卒依然拒絕得如此決絕。
然而卻聽張小卒忽然語氣一緩,說道:“我可以教你們一套拳法,至于能不能讓你們變強,我不做保證。”
“真的?”蘇正黯淡下去的眼神頓時又恢複了光彩。
“先别高興。”張小卒擺手道,“不是免費白教,得收費,并且非常貴。”
“——”一十八人聞言,無不愕然無語,覺得張小卒定是跟他們的掌院學的。
“有多貴?”蘇正忐忑問道。
張小卒右手攤開在蘇正面前,掌心上攤着一張折起來的紙。
蘇正拿到面前展開,目光甫一碰觸到紙上的字迹,吓得兩顆眼珠子差點沒從眼眶裏蹦出來。
紙上面寫着五十種天材地寶的名字,每一種都是百年不得一見的寶貝。
這正是黑猿口述的煉體方子。
此方總共五十四種天材地寶,怕被人照着方子偷學,張小卒故意去掉了當中四味關鍵的靈藥,故而隻剩下五十種。
“别——别開玩笑了!”蘇正愣了半天後醒了過來,咽着唾沫搖頭苦笑,擡頭看向張小卒說道:“掏空皇宮寶庫都湊不齊這張紙上的寶貝,你這費用收得也太吓人了。”
後面的人紛紛好奇地往前探頭觀看,待看清紙上所寫天材地寶後,無不吓得直咽唾沫,同時覺得張小卒是在故意捉弄他們。
張小卒擺手道:“自然不是讓你們湊齊這五十種天材地寶,你們總共一十八人,隻需繳納上面的九種靈寶即可,也就是說一種靈寶可讓兩個人跟我學拳。”
蘇正聞言不由得長舒一口氣,可緊皺的眉頭卻沒有舒展一點,因爲即便隻要九種,他們也拿不出。
不過可以想辦法。
“可否容我們考慮一兩天?”蘇正問道。
“當然。”張小卒爽快應道。
……
夜幕下,都天祿領着婢女返回府上。
回來的路上,他的腳步輕快,心情相當不錯,因爲他和蘇錦漫步在黃昏下,走在泰平學院熟悉的道路上,仿佛又回到了在泰平學院求學的那個年紀。
他和蘇錦敞開心扉聊了一路,把這些年的愛恨糾葛全都理順了解開了。
心結全部解開的一刹那,他隻覺渾身輕松,好似重獲新生一般。
故而心情一直很好。
可到了自家府門口,腳步頓了幾頓,他才鼓起勇氣踏上門前的石階,而他身後的婢女已經被他打發走後院小門回府了。
這一去他本是志在必得,可是卻被拒了回來,雖然他的心結是解開了,但是面子上實在過不去,他暫時還沒想好怎麽向父母和爺爺解釋。
可是怕什麽來什麽。
剛才站在府門外聽見府内靜悄悄的,他還以爲長輩們已經早早睡下,可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就發現根本不是。
院子裏燈火通明,老爺子都承弼已經坐在院子裏多時了,不是爲了欣賞夜色,而是專門等都天祿回府。
其父都明志,其母王氏,正站在老爺子身後,一起等都天祿回來。
都明志雖位居高官,可是在當朝宰相都承弼面前,卻是二話不敢多說。
都天祿被院子裏的陣仗吓了一跳,如果可以他想轉身就走,可看見老爺子威嚴的目光,隻能硬着頭皮走上前去。
“事成了?”未等都天祿開口,都承弼先一步開口問道。
其母王氏聞言笑道:“回來的這麽晚,定然是成了。”
“沒成。”都天祿硬着頭皮尴尬說道。
“什麽?”王氏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旋即騰起滿面怒容,叫道:“一個不得寵的公主,架子未免也端得太高了,奴家看她分明是給臉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