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身勞作的老漢終于聽見聲音,停下手裏的鋤頭,轉頭看了過來。
然而幾人看見老漢的面目後卻是悚然一驚,赫然發現老漢臉上竟然沒有眉眼口鼻,隻有一張平整的面皮。
冷不丁看到這樣一張詭異又恐怖的面孔,便是心性堅定如文不武,亦被吓得頭皮發麻,擡手就一掌劈了過去。
但是他的手掌落到一半突然止住,因爲他眼前突然模糊了一下,下一刻視線恢複清晰,老漢臉上竟有了眉眼口鼻。
卧蠶眉、細長眼、駝峰鼻、薄唇大嘴,一臉褶子,刻滿歲月的滄桑。
文不武的手生生止住,不是因爲老漢突然有了五官,而是因爲這張五官他熟悉而又陌生,竟是他死去七十多年的老父。
時光荏苒,一去七十多年,父親的身影和容貌早已在文不武腦海裏模糊不清,記也記不起來,但甫一看到老漢的面容,那被時光掩埋的記憶霎時就翻了出來,以緻于看到這張面龐,他是既熟悉又陌生。
“阿武啊,爹知道,你在城裏跟着大先生讀了這些年的書,滿肚子裝着大學問。現在讓你放下筆墨書本,回村裏跟着爹侍弄這幾畝莊稼地,有辱你讀書人的身份,更是埋沒你的才華。
可是,阿武啊,眼下兵荒馬亂,不是你們這些文弱的讀書人施展才華報複的時候啊,那些兵痞子殺才,哪個會和你講道理喲,他們隻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呐。
你看看秀娟和寶兒,秀娟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再有兩個月就要生産了,寶兒剛七歲,正是長身體你的時候,你就忍心丢下她們娘仨不管?
你再看看爹和娘,就你這麽一個獨子——”
聽着老漢苦口婆心地勸說,已經被時間深深掩埋的往事,又一幕幕浮現在文不武的腦海裏。
那一年天下大亂,各地義士紛紛揭竿而起,要推翻殘暴腐敗的大魏王朝。
他們縣的槍棒教頭劉義順也拍案而起,帶人強闖縣衙砍了黑心縣太爺的腦袋,宣誓起義。
劉義順欲請縣裏最有學問的大先生,做其帳中軍師,爲其出謀劃策,奈何大先生已是風燭殘年,心有餘而力不足,便把他推薦給劉義順。
然後劉義順找到他,把心中的報複說與他聽,并表露真心誠意,請他助一臂之力,他欣然應之。而後急忙忙回家請示父親,可是卻遭到了父親的反對。
那日情形便是和眼前一般無二,甚至連字都沒差一個,老父苦口婆心地勸說,但最終他還是狠下心腸去了。
後來起義失敗,他一個文弱書生流落異地,在那兵荒馬亂的日子裏受盡困難,幾經磨難他最終遇到了邬之秋,雖落草爲寇,卻讓腹中才學得以施展,一時間大放異彩。後來又巧遇修煉之緣,展露出逆天的修煉資質,使他愈加光芒閃耀。
然而當他功成名就回到老家時,才知道父母妻兒早已死于戰亂。
文不武看着眼前重活過來的父親,又擡頭望向地頭,母親和妻兒正在那裏緊張地等待他們父子倆的最終決議。
這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讓文不武心裏突然竄起深深的愧疚和負罪感,不敢想象當年自己爲何能那般絕情絕義?爲了一己之私毅然決然丢下這些至親之人,實在枉爲人子,枉爲人夫,枉爲人父。
轟!
他腦海裏突然劇烈轟鳴,下一刻他的神情突然凜冽陰沉下來。他知道眼前的情景都是幻象,若不能當機立斷破除幻象,心智必然會慢慢迷失,最終沉淪在這虛假的幻象中死于非命。
砰!
文不武突然雙膝跪地,跪在田埂上給父親連連磕頭,而後猛地站起身,奪過父親手裏的鋤頭,朝他腦袋狠狠地刨下去。
“啊---”
地頭邊的母親和妻兒全都驚恐尖叫,拼命跑了過來。
文不武面目猙獰,提着滴血的鋤頭迎了上去——
噗——
文不武口噴鮮血,眼前情景一陣模糊,幻象盡皆消失。可是他的身體在顫抖,從頭到腳已經被冷汗浸濕,臉上沒有丁點血色,煞白如紙,神情狼狽疲倦,感覺似老了好幾歲一般。
雖是幻象,可手拿鋤頭将親人一一打殺,便是修爲如他,也幾乎承受不住。
噗——
又是一大口鮮血噴出,臉色愈加慘白,但他心裏反而好受了一些,他忙轉移注意力往四周看去。
四周依然是風景如畫,眼前依然是農田村莊,隻不過田裏勞作的農夫都不見了,村莊也變成了一座破落的荒村。
身旁所有人都閉着眼睛,有的神色痛苦猙獰,有的滿臉歡喜,有的熱淚盈眶——
唯獨不見了張屠夫的身影。
文不武的目光一下落在張小卒的身上,張屠夫不知去哪裏了,竟把昏迷的張小卒扔在了田埂上,如此絕佳的機會,他忍不住就想對張小卒動手,可是想到張屠夫的警告,又不禁心生忌憚,猶豫不決起來。
突然他神色一冷,有了決斷,探手抓向張小卒,可是手竟然穿過了張小卒的身體,抓了個空。
他神色一怔,忙又連抓幾下,但結果如一,張小卒的身體好似一個虛拟的假象,看得見摸不着。
可是他又看見張小卒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似正迷失在幻象中,并樂在其中,這讓他心裏突然冒出一個猜想,是不是身處幻象中的人身體全都虛化了?
懷着這個猜想,他伸手抓向旁邊的邬蠻兒,果然如他猜測,和抓張小卒時一樣,手穿過邬蠻兒的身體抓了個空。
“好高明的幻陣,竟然能把人的真身拉進——拉進——”文不武本想誇贊此幻陣,竟然可以把人的真身拉進幻象中,可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爲如果在幻象中的是真身,那麽他就是用真身打殺了他的父母妻兒,細思極恐,他老邁的心髒幾近承受不住。
轟!
前方荒廢無人的村子裏突然傳來一聲爆響,然後隻見一道瑞彩霞光從一處院子裏沖天而起,顯然一副寶物現世的情景。
“幹!”文不武當即懊惱怒罵,終于知道張屠夫爲何不在,原來是找寶物去了,當即展開身形朝荒廢村莊沖去。
他沖進村莊恰看見張屠夫從一座院子裏走出來,臉上挂着既欣喜不已又懊惱痛惜的矛盾表情。
張屠夫看見他後啥話沒說,急匆匆地跑向下一戶人家的院子,然後站在院門口掐訣拍印。
文不武瞧得清楚,張屠夫在破除院子的封禁。他急忙跑向一座院子,站在院門口往裏一瞧,臉上的血色頓時蹭蹭上湧,心跳也瞬間砰砰加速,隻見院子裏栽種着大量靈果,且都已經花落成熟。他擡腳就往院子裏進,卻被禁制彈了一個大跟頭,張屠夫遠遠地看見他的糗狀,樂的哈哈大笑。
當他好不容易破除院子禁制,急不可耐地沖進院子裏後,他才知道張屠夫剛才從院子裏出來時臉上爲何挂着那樣的矛盾表情,原來禁制甫一破除,院子裏的靈果突然已極快的速度風華,瞬間就化爲粉塵,滿院的靈果隻剩寥寥幾顆。
不過便是隻剩一顆也是讓人高興的,當然高興的同時又免不了懊惱痛惜。
“你沒中幻陣?”與張屠夫擦肩而過時,文不武順口好奇問道。
“中了。看見了老娘,不過她老人家尚未開口說話,就被我這個不孝兒一刀砍了。”張屠夫應聲道。
“——”文不武眼角狠抽兩下,嘟囔道:“不愧有屠夫盛名,心腸果真冷硬狠毒!”
隻不過他的語調有點酸,因爲如果他一見到老父親,也和張屠夫一樣的果決狠辣,他的心境就不會受損。
如此一比,他不如張屠夫,這讓他心裏不舒服。
“是啊,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啊。”張屠夫反擊道。
文不武嘴角抽了下,沒再搭理張屠夫,匆忙往下一座院子奔去。
一刻鍾後天武道人破除幻象,并從昏迷中醒來,想要喚醒身陷幻陣的三個徒弟,但使盡渾身解數也未能成功,而後看到霞光瑞彩在前方荒廢村莊裏沖天而起,便加入到搶靈果的隊伍。
當他在村子裏碰見張屠夫時,愣是放棄寶貴的時間,跟在張屠夫身後罵了他一炷香的時間,還搶了張屠夫剛破除封禁的一座院子裏的靈果,這才拍拍屁股心滿意足的離開。
張屠夫氣得吹胡子瞪眼,但似乎心中有愧,一直沒與天武道人計較。
慧淨和尚,一葦道人,萬秋清和邬蠻兒相繼破除幻象,從幻境中醒來。每個人臉色都不好看,一身冷汗心有餘悸。其中慧淨和尚和萬秋清最爲嚴重,吐了好幾大口鮮血才慢慢穩住心神。
他們試圖喚醒張小卒和青蓮道人,但都無計可施,心知幻陣極其高明,想要破幻醒來隻能靠自己。
可是張小卒和青蓮道人臉上都洋溢着開心幸福的表情,顯然他們二人已經深深迷失在幻境中,并樂在其中不可自拔。
最後他們也都暫時放下對張小卒和青蓮道人的擔憂,加入到搶奪靈果的隊伍裏。
慧淨和尚倒是無欲無求,盤坐在張小卒和青蓮道人身邊,不停地念靜心破妄的佛經,希望他們二人能夠聽見,盡快地破除幻境醒來。
他看青蓮道人的眼神格外的擔憂。
……
張小卒悠悠醒來,睜開雙眼,入目的景色讓他不由地愣神。
打着許多補丁的泛黃蚊帳,擺在牆邊的兩個放衣服被褥的木箱子,刷着石灰的泥牆——
入目的一切景物都是那麽熟悉,這赫然是他在柳家村的卧房。
擦擦——
正在他迷惑愣神間,有腳步聲傳來,裏間的門簾被挑開,一位紮着兩條馬尾辮的清純女子走了進來,她手裏端着一個木盆。
“雀兒——”看見進來的女子,張小卒驚喜莫名地從床上猛坐起來,望着女子激動呼喚。
進來的女子正是劉雀兒,她左臉蛋上一塊指甲大小的胎記告訴張小卒他沒認錯人,因爲整個柳家村臉上有胎記的女子僅她一人。
“啊,卒子哥,你終于醒啦!”雀兒看見從床上坐起來的張小卒,反應比張小卒還激動高興,忙把手裏的木盆放到門旁的盆架上,然後大步跑向床邊。
“卒子哥,你終于醒來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雀兒站在床邊看着張小卒,激動得語無倫次,而後眼圈一紅,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張小卒怔怔地看着雀兒發愣,感覺自己是在做夢,可是這個夢實在太真實了,讓他分不清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卒子哥,你哪裏不舒服嗎?!我這就去把劉二伯叫來給你看看。”雀兒見張小卒神色恍惚,怔怔發呆,還以爲他身體出了問題,當即露出擔憂之色,要去請村裏的土郎中。
“等——等一下。”張小卒出聲叫住雀兒,挪身到床邊,一把将雀兒擁入懷裏,緊緊地抱着她,不舍得松手,也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夢就醒了。
雀兒被張小卒抱在懷裏,頓時羞得滿臉臊紅,臉頰火辣辣的,就跟着火了一般。她先是條件性地掙紮了下,但是張小卒抱的實在太緊,沒能掙開,隻能紅着臉任由張小卒抱着。而後悄悄地伸出雙臂,閉上眼睛摟住張小卒的背。
“雀兒,你知道嗎?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張小卒貼在雀兒的耳邊哽咽傾訴他心中的思念。
雀兒聽着,愈是羞臊,但心裏卻像掉進蜜罐裏一樣甜。
“我也——我也非常非常擔心你,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了。”雀兒慢慢被張小卒的情緒感染,也哽咽着傾訴道。
感受着雀兒柔軟溫暖的身體,聽着她在耳邊的嘤嘤傾訴,張小卒突然感覺好真實,好像不是在做夢,這讓他再次愣神。
他沒有去掐自己來驗證這是不是夢,因爲如果是夢,他想這個夢能夠使勁長一點,而不是快點醒來。
“我已經昏迷了很長時間嗎?”張小卒好奇問道。結合雀兒前後說的話,他發現自己在這個真實的夢境裏好像已經昏迷了很長時間。
“嗯。你已經昏迷整整十天了。”雀兒點頭道。
“啊?”張小卒感到詫異,忙問道:“我什麽時候昏的?怎麽昏的?我怎麽不記得了?”
“你不記得了嗎,你和李大伯他們組成狩獵隊,進黑森林狩獵,在獵捕一頭黑野豬的時候,你一個不小心被黑野豬撞到,然後就暈了過去。是大娃,哦不,是廣茂大哥把你從黑森林一路背回來的。”雀兒講述道。
“???”張小卒聽了後一腦門問号,組狩獵隊進黑森林狩獵,以及獵捕黑野豬時被黑野豬撞暈他都記得,可是被牛大娃背回來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