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槎嶺,‘戳’字大山,洞府深處。
平日裏老熊尊起居之地,一名身穿白衣,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年齡,生得極清麗的女修正将一根淬金盤龍槍舞得風車一般‘嗚嗚’作響。
這女修頭皮剃得溜光,明淨淨好似水晶一般,一輪明月佛光懸在腦後,照得整個秃頭都好似變成了透明狀。她眉心一點紅痣光芒隐隐,可見一線極細的紅光從那紅痣中噴出數十丈遠,宛如遊絲,刺進了虛空中。
哪怕是凡人肉眼,都能看到一縷縷奇異的道韻化爲微光,順着那遊絲般紅光蜿蜒而來,不斷注入這女修頭顱。這分明是道行到了某種極緻,天地大道自行彙聚,每時每刻都好似陷入頓悟狀态的異兆。
換句話說,這女修就算整日裏遊手好閑、東遊西蕩,什麽都不做,她的境界也會不斷提升,法力也會不斷增長,諸般神通渾然天成,根本不需要耗費半點兒心思在修煉上。
這位,就是老熊尊當年的主人,曾經爛陀聖地的‘朗月大師’,佛門有數的‘半步尊者’。
在曾經的爛陀聖地,朗月大師并非‘佛尊’級的至高大能,修行的也非爛陀聖地的堂皇大道,而是以‘旁門左道’著稱,更号稱‘爛陀聖地外門第一’。
‘旁門左道’者,朗月大師精通栽培、煉丹,尤其是煉制各種稀奇古怪的毒藥,最是行家裏手。她甚至是,那些正兒八經的療傷的、祛毒的、修煉的、滋補的各色神丹,她基本上煉不出來,但是各種古怪丹藥,但凡不正經的,越是不正經的,她越是拿手。
她更是精通各種奇門神通,比如說巫蠱、詛咒、扶乩、打卦等。那些佛門恢弘壯大,威嚴四溢的大神通,她也是一概不會的。但是各種偷奸耍滑的小秘術,如幻術、迷魂、搜魂、入夢等,她全都修習到了極其高深的地步,堪稱爛陀聖地無人能比。
而‘外門第一’的稱号,就是她自幼就喜歡收集……不,是收養各色精怪。如老熊尊,就是當年她收養的看門守山的鎮獸。因爲她的這個癖好,爛陀聖地的外門,有稀奇古怪的精怪弟子不計其數。如今的雲槎嶺那些兇名在外的大妖巨怪,基本上都是她那時候留下來的老底子!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生性跳脫,最擅長‘不務正業’的尼姑!
正将那盤龍槍舞得天花亂墜,猛不丁的見到老熊尊踉跄着沖了進來,朗月大師随手将盤龍槍一丢。‘嗆琅’,長槍飛出老遠,深深沒入了洞壁中,将一座佛龛内,一座佛陀雕像紮了個透心涼。
朗月大師輕咳一聲,雙手放在心前,結了一個曼妙的佛印,擺出了一副寶相莊嚴的模樣。
“多年不見,小黑,你尚安好,吾心甚慰。”
朗月大師面色柔和,目光純淨而慈愛,通體放出佛門大德高僧應有的慈悲、祥和之意,濃厚而純正的佛門氣場籠罩了整個洞府。她溫和的看着老熊尊,渾身每個毛孔都好似在向外散發出溫煦的光芒。
那是一種名之曰‘慈母’的‘慈愛之光’!
老熊尊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兩步,渾身肥肉猛地哆嗦了幾下,駭然道:“您……别用這語氣說話……俺,怕!每次您這麽裝模作樣的,最後倒黴的總是咱們!”
“嚇,這話傷心了!”朗月大師眉頭一挑,瞪大了眼睛,她收起了腦後那一輪明光,向後一個飛身,‘咣’的一聲,四平八穩的盤坐在了老熊尊的大交椅上,大咧咧的叫嚷道:“好吧,不裝了……來人啊,上酒!哎,嘴裏淡得出鳥來,趕緊弄點山珍海味來補補……啧!醜話說在前面,佛爺我不吃素啊!”
“哎,哎!”老熊尊吧嗒了一下嘴,得了,就是這個味,沒錯了!
酒滿上,肉端上,朗月大師端起大海碗,‘咣咣咣’就是三碗烈酒灌了下去,抓起一大塊清炖的鹿筋,‘咔嚓咔嚓’一通狂嚼,良久才滿足的歎了一口氣。
老熊尊在一旁捧着酒壇子,看到朗月大師那得意洋洋的小模樣,‘嘿嘿’的笑了起來:“感情,您沒死呢?”
朗月大師朝着老熊尊斜了一眼,冷哼了一聲:“想死,哪裏有這麽容易呢?不過,也就是差一點,隻差一點而已。”
如此飛揚跳脫的朗月大師,說到‘隻差一點’幾個字的時候,也不由得露出了一絲驚懼之色……她眸子裏一絲絲精光閃爍,面皮微微抽搐,過了許久,她狠狠地甩了甩腦袋,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氣。
‘咣咣咣’,又是三碗烈酒灌了下去,朗月大師搖頭道:“不說,不說,不提,不提……哎,有些老鬼,還在背後盯着呢……我這裏,哪怕是漏了一絲半點的口風,天知道會引出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來?”
“爲了我自己的這條小命,爲了你們這群混賬的性命,不能說,說不得!”朗月大師朝着老熊尊擠了擠眼睛,‘嘿嘿’的笑了起來:“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你是不是很心裏癢癢?好像你小時候,我挂了一個蜂巢在你面前,又用了小金剛佛光圈将你禁在原地動彈不得……哎呀呀,香甜的蜂蜜,看得到,吃不到,嘿嘿!”
老熊尊的臉本來就夠黑了,聽得朗月大師這般調侃自己,他的面皮更是一陣陣的漆黑、亂抽抽。他幹巴巴的說道:“不能說,自然是有不能說的道理。嘿嘿,俺已經不是當年的俺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這個道理,現在也是懂的了!”
當年,他親眼看到,朗月大師留在雲槎嶺的本命佛印崩碎,那是徹底灰飛煙滅,徹底寂滅的征兆。按理,她是絕無幸免之理了,老熊尊這些年來,每天早上都要沖着天庭的方向狠狠地比劃一通,也正是爲了紀念朗月大師!
但是,原本徹底死透了的朗月大師,今日突兀的出現在自家洞府!
不敢說,不敢想,不敢細究!
老熊尊出身佛門,他見識過爛陀聖地最鼎盛之時,那漫天佛門大能主宰一切、操控一切的可怕場面,更見識過青帝扶持的太初、太瞐、太臰三位,連同一票别的大能,以極血腥、殘酷的手段颠覆了爛陀聖地,屠戮了大半個無上太初天的殘酷場景。
那等漩渦,一百個他、一千個他填進去,也已經徹底飛灰了……而他笃定已經飛灰的朗月大師,卻時隔多年,突然蹦了回來!
他心知肚明,爛陀聖地的某些老秃子有多可怕。
那些老秃子,不僅僅是修爲高得可怕,更是心黑得……比忒-娘-的市井紅塵中,那些混幫派的,放高利貸的,敲骨吸髓,坑得百姓賣兒賣女、家破人亡的無賴混混還要心黑一百倍、一千倍!
所以,朗月大師不說,他老熊尊何德何能,敢去問這裏面的玄虛勾當?
就當做,歲月靜好吧!
就當做,朗月大師,這個雲槎嶺的老主人,隻是偶爾興緻來了,跑去外面旅遊了一圈,今日興盡,終于想起來了自己的這個小窩,屁颠屁颠的又跑回來了吧!
這雲槎嶺,本來就是她的道場。
自己,也永遠是她身邊,爲她巡山、看門的那頭小熊瞎子……好了,就是這個道理。
老熊尊的心境,莫名的平複了下來,他端着酒壇子,連續給朗月大師滿上了酒。朗月大師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咣咣咣’又是連續幾碗烈酒灌了下去。
“嗯,剛才你和那大統領,說了什麽?”朗月大師笑呵呵的看着老熊尊。
老熊尊呆了呆,背後一撮黑毛猛地豎了起來。
他和大統領的交談,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四面八方布置了不知道多少重禁制,更有幾件極其厲害的秘寶封禁了虛空,隔絕了因果……大統領和老熊尊身份特殊,他們兩個的密會,實在是見不得人的勾當……無論是對于天庭而言,還是對于雲槎嶺的這些妖魔而言,這兩位,就不應該湊到一塊兒!
是以,他們用盡了手段,嚴防死守,唯恐被人察覺他們的密會。
朗月大師居然……知曉?
在老熊尊不知不覺中,朗月大師居然知曉他和大統領私下見面了?
老熊尊心裏頓時轉過了無數的念頭——咳咳,這位不正經的小尼姑,她究竟是什麽時候回到雲槎嶺的?她究竟回來多久了?雲槎嶺的很多事情,她是不是都門清了呢?
咳咳,當然,老熊尊沒什麽好隐瞞的。
對她,老熊尊沒有什麽好隐瞞的……沒有,更不需要!
老熊尊老老實實的,将自己和大統領的‘交易’說了出來。很認真的,一字不漏,沒有絲毫更改的将他和大統領的那一番謀劃交待清楚後,老熊尊小心翼翼的看着朗月大師:“您看看,這厮,靠譜麽?”
朗月大師端着海碗,眉心紅痣幽光閃爍,那直透出去的遊絲一般的紅光繃得筆直,紅光撕裂虛空,發出‘嗤嗤’聲響,散發出讓老熊尊心驚膽戰的可怕氣息。
老熊尊不由得駭然看着朗月大師。
他如今的修爲,應該是遠超當年的朗月大師的……當年的朗月大師,不過是‘半步尊者’,而如今的老熊尊,在漫長的歲月中,在無數次的生死曆練中,他明白告訴天下人的,他凝聚的帝玺道果,就有四十九枚!
而暗中,他還藏匿了一百零八枚帝玺道果!
這等修爲,老熊尊自信,就算是當年爛陀聖地最頂尖的那幾位佛尊,包括方丈大師在内,似乎他也有膽子過上幾招。
但是此刻的朗月大師給老熊尊的感覺,一如當年他幼年時,父母被妖獸襲殺,孤苦伶仃在山林中流竄掙命,被朗月大師撿回去時的感覺……強大,威嚴,無法戰勝,不容侵犯!
老熊尊不由得心肝都在哆嗦——爛陀聖地的賊秃們,實在是太古怪,太可怕了……朗月大師,這是怎麽個情況?怎麽死了一回跑回來,居然強到了這等離譜的水準?
究竟是,朗月大師這些年,有了奇遇?
還是,朗月大師在這次的‘死劫’中,找回了她前面不知道多少世輪回之前的‘真我’?
老熊尊無語搖頭。
佛門的諸般古怪,尤其是在輪回中埋伏的手段太多,太玄奧,他實在是搞不清楚啊!
“青殺麽?”朗月大師微微一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師兄的手筆……不過,看這等行事風格,或許是……嚇,不管這麽多了。”
端起海碗,一飲而盡,将海碗重重的放在了面前石桌上,朗月大師打了個酒嗝,嘻嘻笑着看向了老熊尊:“小黑啊,我覺得,大統領的建議,蠻好的……不過呢,你們這麽小打小鬧的,不行啊!”
“嗯,推波助瀾吧?”
“把事情,鬧大點!”
朗月大師抓起了一塊鹵野豬耳朵,‘嘎吱嘎吱’嚼得歡快,快活得眯起了眼睛,由衷感慨道:“哎,這滋味……還是當年忘川大陸,金字招牌老字号百香樓老鹵的滋味啊……你有心了,這麽多年了,忘川都成了天庭的養豬場了,那一鍋老鹵湯,你居然能保存下來。”
“哎,哎……”朗月大師吞下了那塊肥美的豬耳朵,輕聲道:“大統領,懈怠了,他想要平息風波,想要風平浪靜……但是,怎可能呢?滾滾大勢,區區一個大統領,他擋不住!”
“把事情,鬧大點!”
“順便,那個元舙,找到他,我要活的……我很好奇,他從天庭叛逃的前因後果……有些事情,或許和我們當年下了大力氣追查,卻沒有後文的那一樁勾當有關……總之,先拿下元舙罷!”
老熊尊皺起了眉頭。
他思忖了一陣子,苦笑道:“那青殺,來曆莫測,想要……”
朗月大師點了點頭,輕輕的一拍手:“如此,潑法、大力、多聞、廣識。”
四道金光在洞府中閃爍,空間蕩起了水波一般的漣漪,四條身高一丈六尺,身披蓮花紋路鎖子金甲,手持分别持着降魔杵、明光杵、金剛杵、大力杵,氣息森嚴,分明也達到了所謂‘佛尊’境界的虬髯壯漢,大踏步的從中走了出來。
老熊尊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駭然看向了這四尊完全陌生,在當年爛陀聖地從未見過,從未聽說過,卻給了他極大威脅感的佛修。
“讓他們四柱金剛輔佐你罷……先把那元舙小子弄來,這是首要的事情。”朗月大師搶過了老熊尊手中的酒壇子,也懶得用碗了,直接對着壇口‘咣咣咣’的喝了起來:“去吧,行事小心些……風高浪急,這是要,漲潮了!”
四尊虬髯壯漢一聲不吭的,一字兒排開,站在了老熊尊身後。
老熊尊渾身汗毛直豎,一句簡簡單單的‘漲潮了’,卻莫名讓他好似看到了屍山血海,看到了漫天戰火,看到了無數可怕的、宛如地獄的場景。
老熊尊的牙齒劇烈的磕碰着,發出了清脆的‘咔咔’聲。
在這一瞬間,他的神魂突然極度升華,主修佛門功法,專攻‘護法’、‘鬥戰’一脈神通的老熊尊,突然頓悟了,他突然悟出了之前無數年,困惑了他許久、許久的一些佛法上的關礙,他突破了關礙,道行勇猛精進,從一個爛陀聖地所謂的‘金剛僧’,悄然轉職成了專攻‘道行’、‘法力’,精通諸般‘神通’,擅長各種‘妙法’的‘法力僧’。
借助這突兀起來的一次突破,老熊尊的神魂猛地跳出了歲月長河的河面,面對着浩浩蕩蕩歲月之力的可怕沖刷,老熊尊忙不疊的,順着河水流淌的方向,選準了一條最有可能發生的支流,朝那一條‘可能和自己發生最大因果幹系,可能成爲自己未來’的支流上,深深的、傾盡全力的望了一眼。
他看到了一條高大、魁梧的身影。
這身影,他頗爲熟悉……甚至,前兩年,在元舙叛逃天庭,途徑雲槎嶺避難,讓黑雲君做他擋箭牌,将整個雲槎嶺拖入一場突然的大戰時,老熊尊還親眼見到過這個身影的主人!
他甚至還關注過,這個身影的主人,在後續幾件無上太初天的‘大事件’上,起到的作用。
比如說,這個身影的主人,他的結拜兄長,居然‘睡了’太臰天的那個老-娘-們……嘿,你敢想?這個家夥的結拜兄長,居然睡了白娘子!
老熊尊将剛剛那倉促一眼中,所見的所有景象銘刻在神魂深處,他極其肅然,極親熱且親昵,帶着一絲戀戀不舍的,朝着朗月大師行了一禮,一步一回頭的,帶着四尊氣息恐怖的虬髯大漢,離開了自家的洞府。
臨出洞府的時候,老熊尊猶豫了一下,湊到了一座巨型佛龛前,向那佛龛中雕刻的,朗月大師的雕像,深深的合十行禮。
他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歉然。
他居然學會,向朗月大師隐瞞自己的心頭所想了!
他剛才心中,生出了異樣的念頭,而他并沒有将這些念頭,猶如當年那般,向朗月大師毫無保留的說出來!
“歲月催人老……老子,究竟不是當年的那頭熊崽子了!”
老熊尊卷起一道烏雲,駕馭着狂風,風馳電掣般行了出去。
“老子,終究是……長大成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