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慈悲!”
血佛寺一衆僧衆被擊殺時,盧仚、渡苦和尚同時雙手合十,長頌了一聲佛号。
盧仚面色微凝,心中起了一絲兔死狐悲之感。
他微微眯着眼睛,眼珠向左右飛快的梭巡了一番,四下裏安安靜靜,莽荒山嶺的天空還是那般喧嚣、混亂,四周天地依舊是那般渾濁、嘈雜。
除此之外,别無異動。
盧仚低下頭,不再言語。
渡苦和尚則是一聲長嘯,他通體燃起了血色的烈焰,皮膚、肌肉,好似柴薪一樣開始瘋狂燃燒。彈指間,他的血肉就變成了半透明狀,好似燒紅的火炭。透過肌膚血肉,可以清晰看到他體内赤紅色的骷髅架子。
陷入了某種瘋魔狀态的渡苦和尚長嘶着,扯起一條長長的血色長虹,飛撲向了謝老君。
“妖孽,納命來!”
手中方便鏟急速舞動,化爲一輪血色皓月,直徑有上百丈方圓,帶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瘋狂,狠狠劈向了謝老君的頭頂。
這一擊,渡苦和尚拼命了!
盧仚看到,渡苦和尚的眼角,有眼淚流下。
這個半夜跑到盧仚那裏,對他嘀咕着說,大家聯手,将三牙寨洗蕩一空,将三牙寨主以及所有象蠻斬盡殺絕的辣手和尚,居然會流淚?
盧仚心髒跳動,佛門他心通神通悄然發動,透過渡苦和尚的動作,透過他的微表情,盧仚突然明白了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此刻的渡苦和尚,他不再約束法力,不再控制氣血,不再藏匿自身的情緒等等。
他心中唯有一念,和謝老君拼一個死活。
包括渡性和尚在内,他身邊的那數十名和尚,都和他同爲‘渡’字輩的師兄弟。但是這一群師兄弟中,唯有渡性和尚經曆過當年道門、佛門聯手,掃蕩妖蠻、邪魔的驚天大戰。
其他的數十名師弟,全都是三生幻滅佛改名瀝血佛,在莽荒山嶺屠魔嶺紮下血佛寺一脈後,渡苦和尚親自接引進入血佛寺的晚輩。其中一大半師弟,都還是襁褓中的嬰孩時,被渡苦和尚親自接引入門!
名爲師兄弟,實則有父子之情!
渡苦和尚的修爲,尚未到‘大解脫’、‘大覺悟’、‘六根清淨’的傳說境界……他依舊有喜怒哀樂,心中依舊有重重執念。是以,這些和他有父子之情的師弟們被謝老君當着他的面輕松擊殺,他瞬間化佛爲魔!
“死來!”
渡苦和尚燃燒一切,甚至連他體内一顆千錘百煉,耗費無數苦功才初步凝成的血佛舍利,也悉數投入了那一層血色的火焰中。他投入了自己的一切,隻求和謝老君這蓋世老魔分一個生死。
謝老君微笑,輕歎:“這又是何必?你們佛門的賊秃,就是這麽一點不好……有時候,稍稍刺激你們一二,就徹底發瘋……哎,其實你應該感激我才是……我這是徹底消除了他們的輪回之苦、紅塵之惡,讓他們得到最終的解脫,伱應該感激我啊!”
“配合一下,不好麽?”
“蚍蜉撼樹,你何必?”
謝老君笑得極溫和,他甚至有空輕輕的揮動了幾下手中的折扇,向三條美人蟒抛去了一個中年男人極有魅力的秋波。
渡苦和尚撲得飛快,快到了極緻。
他燃燒一切後,遁光速度幾乎達到了大菩薩境的巅峰極緻。按理,他距離謝老君也就是幾裏地的距離,連十分之一個彈指的時間都不用,他就足以撲到謝老君面前。
但是謝老君卻是不緊不慢的,優哉遊哉的說完了長長的一串話。
他的每一個都吐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聽得真真切切,他慢悠悠的說完了這一番話,傾力飛馳的渡苦和尚,居然還在半路上,距離謝老君還有好幾裏的距離!
在這一瞬間,謝老君和渡苦和尚之間的空間、時間,都被篡改、扭曲了。
一些常識性的物理規則,也被謝老君當做了橡皮泥,随意的扭動把玩着。
甚至,渡苦和尚飛撲了一半距離時,謝老君慢悠悠說完了這麽長一段話後,渡苦和尚居然開始向後退——他分明是在向前飛撲,但是他的身體,連同他手中的方便鏟,卻是在向後退,不斷的向後退!
他身上的血色火焰在熄滅,他燃燒殆盡的血肉皮膚在急速的重生。他燃燒一切的拼命行爲被強行停滞,他不受控的運轉佛力,開始恢複自己的損耗!
‘咚’的一聲悶響,渡苦和尚最終重重的落地,他呆呆的杵在地上,恰恰就是他剛剛飛撲的位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十三點極細的紅光在渡苦和尚十三處大穴的位置閃爍,氣血凝滞,法力凝滞,經絡、骨骼,全都被一股麻痹性的劇毒徹底封禁,任憑渡苦和尚瘋狂嘶吼掙紮,他再也無法動彈絲毫。
“你是魚餌,要拼命,可也要等老烏頭被擊殺之後。”謝老君笑得很燦爛:“不過,基本上,你是沒有拼命的機會了。小賊秃,你的修爲,還是差了一點點!”
笑了幾聲,謝老君轉身看向了盧仚,很是詫異的看着他:“小可原本以爲,你會在這小賊秃拼命時,背後給小可一記狠的……唔,想不到,你倒是有幾分自知之明?”
盧仚輕歎了一聲:“小僧,不過是明哲保身罷了。”
盧仚看了看寨子裏的阿虎、魚癫虎等人,再看看被徹底封禁的渡苦和尚,雙手合十,輕頌了一聲佛号。
無可奈何。
盧仚必須承認,自己骨子裏,還是一個俗人,一個略帶幾分自私的俗人。他可以爲了自己的親朋舊友去付出,去努力……但是爲了渡苦和尚和一群血佛寺的僧衆,就因爲一個‘同爲佛門弟子’的名号,去和謝老君這樣的老魔頭玩命?
認真拷問了自己的内心一瞬間,盧仚在心裏輕歎了一口氣。
他還沒有如此偉大!
所以,骨子裏,他還是一個略顯自私的俗人啊。隻不過,想想之前渡苦和尚向盧仚提出的那個屠滅三牙寨的提議,似乎這和尚也不是什麽太善良的‘好人’,所以,盧仚心中的一縷愧疚之色,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嗯,若是有機會,就救下渡苦和尚,這是盧仚能做到的極限了。
如果沒有機會,那麽盧仚自然是以保全自己身邊人爲主。
“那麽,三位姑娘,我們開始準備吧。”謝老君揮動着折扇,顯然心情大好的笑着:“拾掇掉了老烏頭,然後我和三位姑娘成就好事。嗯,相信有了老烏頭的本命毒元進補,三位姑娘和小可繁衍的小妖精們,天賦資質,定然更佳。”
他笑着,笑着,一條細細的猩紅色舌頭從他生得怪異、猙獰的口器中猛地竄出,繞着嘴唇快速的掃了一圈:“真是千年難逢的好機會……真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寶光功德老賊秃的佛脈真傳……要不是他的這些個證道佛寶,我還正想不到,對老烏頭下死手!”
一刻鍾後,整個山谷都徹底搬空。
來襲的牛蠻也好,斷尾惡狼也罷,包括三牙寨的所有象蠻,以及寨子裏的所有人,全都低眉順眼的跟在了三條美人蟒身後,朝着她們的巢穴全速趕去。
剛剛還打得熱火朝天的山谷,瞬間變得死寂一片,隻留下了無數的殘骸,以及厚厚的一層血漿。
等到盧仚等人離開了老遠,山谷中,逐漸有無數的小獸、毒蟲湧入,開始瘋狂的搶奪這些殘骸和血漿。隻用了短短半個時辰,山谷就被清洗得幹幹淨淨,連那些被血漿沁潤的砂石,都被舔舐得幹幹淨淨,好似打磨過的鏡子一樣光亮。
又過了一個時辰,一片快若閃電的淡淡血光從西南方向無聲襲來,幾個閃爍,就落到了原本的三牙寨中。
血光中,兩尊氣息驚人的魁偉和尚拎着重斧,帶着數百大和尚,悄然現身。和渡苦和尚一般,這些大和尚的腦袋并沒有剃光,而是留了寸許長的短發,身上也是煞氣升騰,皮膚下隐隐有一層血光萦繞。
“渡苦他們,不久前還在這裏。”一尊拎着重斧的大和尚皺了皺眉,用力的抽了抽鼻子,滿是橫肉的大臉蛋上,突然露出了一絲悲憫之色:“可憐渡性他們……悉數隕落于此。隻有渡苦一人活着,是誰,是誰?”
另外一尊大和尚大踏步到了之前渡苦和尚被封禁之處,他同樣用力抽了抽鼻子,喃喃道:“這氣味……唔。”
右手結了一個怪異的印訣,念誦了一聲秘咒,一縷血色佛光宛如杏花春雨飄蕩灑落,空氣中,頓時有一絲絲怪異的光影閃爍。但是這些光影并不成人形,一陣扭曲後,終于化爲點點螢火被風一吹就散。
“這……”大和尚皺起了眉頭:“出手之人,道行極高。”
一聲佛号從北面傳來,龍象伏藏佛、鐵枷佛帶着一縷縷香風,腳踏祥雲,貼地而來。隔着老遠,龍象伏藏佛就輕聲歎道:“可是濟慈、濟難兩位師弟?多年不見,兩位師弟安好?”
兩尊大和尚同時擡起頭來,眼眸驟然變成了純粹的血色,然後從雙眼瞳孔處,有緩緩旋轉的烈焰逆萬字佛印冉冉亮起,一波一波詭異、浩瀚的佛力洶湧不絕,朝着兩尊佛陀湧了過去。
龍象伏藏佛的臉色微變,他面前空氣驟然凝聚,那跨象持龍的佛陀法相隐隐浮現,被那詭異佛力一沖,佛陀法相居然微微扭曲,他前進的勢頭驟然一凝,身上僧衣驟然鼓起,好似被飓風當面吹拂一般。
他嘶聲道:“多年不見,兩位師弟,居然……可喜可賀,我佛門,又多兩尊佛陀矣!”
剛剛施展秘術想要追索渡苦和尚行蹤的大和尚冷笑不斷:“你口中的佛門,和吾等,并非同路……這裏,也沒有什麽濟慈、濟難,隻有千屠僧、千殺僧。”
“千屠?千殺?”龍象伏藏佛和鐵枷佛的面皮同時抽了抽。
眼前這兩尊大和尚,分明已然是晉入了佛陀境,雖然比其他們兩人還是不如,但實實在在是佛陀級的存在,在佛門中的地位,足以和他們平起平坐。
兩儀天的佛門大能,無論心性、手段如何,起碼尊号都是頗爲考究的。
比如說,龍象伏藏佛,龍象伏藏四個字,就點名了他擁有龍象神力,體内更暗藏法藏,有不可測的威能。
而鐵枷佛,他真正的尊号其實是‘鐵枷鎮獄妙識定真佛’……這本是極好的尊号,但是因爲其中‘鎮獄’二字惡了‘鎮獄玄光佛’,在連續被鎮獄玄光佛尋釁毆打後,鐵枷佛在佛門公開的尊号,就變成了簡簡單單的‘鐵枷’二字!
鐵枷佛的委屈,以及他和鎮獄一脈的恩怨就不提了,總之,他的尊号也是極佳的。
而眼前這兩位,身爲佛陀之尊,他們的尊号居然是‘千屠僧’、‘千殺僧’?
簡單、粗暴,甚至帶着幾分粗鄙鄉野之氣,哪裏配得上佛陀的尊貴和非凡?
若是放在佛門,這麽粗暴、野蠻的尊号,是會被那群老資格的佛老們指指點點批判上三五萬年的……
當然,現在不是計較這個問題的時候。
龍象伏藏佛和鐵枷佛,也不是爲了血佛寺這群大和尚的尊号才冒頭的。
心中略感詫異,也就是一瞬間的功夫,龍象伏藏佛雙手合十道:“原來如此,千屠僧、千殺僧,小僧龍象伏藏,此番有禮了……你們,可是爲之前遇害的血佛寺弟子而來?”
兩尊大和尚的臉色就不對了,血色的眼珠裏噴出了長達數丈的血色烈焰,四面八方溫度直線上升,就看到血光升騰,方圓百裏的山谷瞬間融化,化爲血色的岩漿,掀起了數丈高的浪頭。
這宛如血海的百裏岩漿中,一朵朵虛幻的血色蓮花急速生長,冉冉綻放。一聲聲低沉的喊殺聲不斷響起,每一朵綻放的血色蓮花中,都有一條煞氣沖天的人影冉冉浮現,揮動着各色兵器,朝着龍象伏藏佛兩位龇牙咧嘴。
方圓百裏,已然化爲一片殺戮的佛國。
龍象伏藏佛和鐵枷佛都感到身體一沉,體内佛力略顯凝滞,他們對四方天地的感知,都被那血色煞氣一沖,隐隐和天地斷絕了聯系。
兩人的心又是微微一沉。
這等霸道狠戾的手段,兩儀天佛門諸多傳承宗脈真的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其中蘊藏的可怕殺伐之力,真個對他們都造成了威脅!
如此鬥戰神通,端的強橫非常。
這血佛寺自從當年自立門戶之後,居然真的走出了一條獨特的大道來。
千屠僧緊握着重斧,踏着腳下不斷冒出的一朵朵血蓮,徑直來到了龍象伏藏佛身前,他身高幾近三丈,比龍象伏藏佛還要高出了一大截,在四周岩漿血光襯托下,他就好像一尊血水澆鑄的佛像,通體充盈着無邊的煞氣。
居高臨下俯瞰着龍象伏藏佛,千屠僧冷聲道:“你們見到了殺我弟子之人?”
龍象伏藏佛抿了抿嘴,沉聲道:“見到了……但是,沒有來得及出手救援。”
這話真實不虛。
謝老君出手擊殺渡性和尚等數十位血佛寺僧衆,不要說龍象伏藏佛根本沒有出手救人的心思,就算他想要出手,謝老君出手太快、太狠,他也來不及救援。
“那麽,你也見到了,将渡苦擄走之人?”千屠僧很笃定的問道:“不要想着欺瞞貧僧……關于生死,貧僧秘術,最是能分辨清楚。渡性等人身死在前,渡苦被擄走在後,你們既然見到了渡性等人被殺,那麽,你們當看到了渡苦被擄走。”
龍象伏藏佛輕歎了一聲,雙手合十,輕聲道:“心有忌憚,未能救下渡苦師侄。”
千屠僧渾身血光大盛,他一聲輕喝,手中沉甸甸、明晃晃的大闆斧帶起一道可怕的轟鳴,當頭劈向了龍象伏藏佛的腦門心。
‘咣’的一聲巨響。
龍象伏藏佛通體化爲古樸厚重的青銅色,其中隐隐有一絲金光浮蕩。大闆斧正正劈在了他的腦門上,隻劈得火星四濺,大闆斧劇烈震蕩,但是沒能在他光溜溜的頭皮上留下半點傷痕。
輕哼一聲,龍象伏藏佛腳下祥雲略微晃蕩了一下,他擡起頭來,微笑道:“師弟證得佛陀之位,可喜可賀……隻是,師兄我畢竟比你走快了幾步。”
千屠僧闆着臉,揮動大斧,‘咣咣咣’沖着龍象伏藏佛通體就是連續三十六斧劈下。
沒有動用神通,沒有使用法力,就是純粹的蠻力劈砍。
龍象伏藏佛猶如一口巨鍾,不斷被劈得發出沉悶巨響,腳下祥雲微微激蕩,身形卻是凝固在原地紋絲不動。
如此硬扛了三十六斧之後,龍象伏藏佛一聲佛号出口,右手握拳,快若閃電般一拳筆直轟出。一聲悶響,他一拳打在了千屠僧的心口上,打得千屠僧肋骨凹陷,身不由己向後連退十八步。
血色岩漿湖泊中,一朵朵血色蓮花虛影不斷湧出。
千屠僧連續踏在十八朵蓮花上,十八朵蓮花一朵一朵不斷崩碎,他身體微微顫抖,好容易才穩住了身形,肅然看向了龍象伏藏佛。
千屠僧、千殺僧同時呼出一口氣,收起了手中大斧,雙手合十,朝龍象伏藏佛行了一禮:“原來是龍象伏藏師兄,多年不見,師兄神通越發深不可測。敢問,是誰殺了我血佛寺弟子,是誰擄走了渡苦師侄,師兄讓渡苦傳話的那‘死敵’,又是誰?”
龍象伏藏佛耷拉着眼皮,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雙手合十回了一禮:“殺血佛寺弟子者,謝老君是也;擄走渡苦師侄者,依舊是謝老君是也;那死敵麽,自然就是你們心中所想之人……三生幻滅師弟,他生平唯一的死敵,除他還能有誰?”
千屠僧、千殺僧面皮微微一變。
兩人齊聲道:“謝老君,不是早已……早已……”
龍象伏藏佛輕輕搖頭,歎了一口氣:“他,的确還活着,而且,似乎更加詭異了些,起碼當年,他沒有那條蠍子尾巴,還是滿口白牙……而如今的他,似乎……以老衲的見識,居然都說不清,他究竟是何等個形态了。”
“至于三生幻滅師弟的那位死敵麽,呵,他的徒孫,方才也在這裏。他的好徒孫,已經答應和謝老君聯手、合作,算計某人呢……是以,老衲心有忌憚,唯恐這事情後面,有那位的授意,這才不敢貿然出手,救下渡苦師侄啊!”
龍象伏藏佛手掌一翻,一團光影浮蕩,光影中,正是盧仚手持旃檀功德杖,身披渡厄僧衣和解脫袈裟的模樣。
千屠僧、千殺僧同時皺起了眉頭,千殺僧沉聲道:“這一套家什,有點眼熟,似乎是……”
千殺僧緊緊的閉上了嘴,沒有吐出那個尊号來。
千屠僧也緩緩點頭,同樣沒有開口,而是看向了龍象伏藏佛。
龍象伏藏佛輕輕點頭:“是啊,誰能想到,三生幻滅師弟的那位死敵,居然是這位當年的開山大弟子……真正是,造化弄人。如今,鎮獄一脈,可是風光無限,真正了不得了!”
血色岩漿中,一團粘稠的漿汁冉冉升起。
巨大的漿汁泡擴散開來,幾個呼吸間就化爲百丈大小,然後一陣蠕動收縮,最終凝成了一尊通體烈焰纏繞,體表密布血色紅蓮,造型猙獰兇惡,頭戴骷髅冠,脖頸上挂着骷髅念珠,四面八臂、每一條手都緊握一柄骷髅刀、骷髅劍、骷髅杖等猛惡兵器的佛像。
這佛像造型猙獰邪惡,但是遍體馨香,隐隐有一股檀香混雜了百花香氣的馥郁。他的氣息,更是澄淨而甯和,如此兇猛的外形,但是氣息卻溫柔輕暖好似母親的懷抱。
龍象伏藏佛和鐵枷佛呆呆的看着這尊佛像,突然有一種悸動,他們想要投身這尊佛像,然後在他的懷中安眠……他們突然想起了他們漫長的生命中,一切無法磨滅的美好記憶……那些記憶是如此的溫暖,如此的溫馨,而這尊佛像,就是那些永恒的溫暖和溫馨的集大成體。
就算死在這尊佛像的手中,那也是甘之若饴啊!
兩尊佛陀同時露出了微妙的微笑,他們的氣血,他們的修爲,他們的佛力,甚至是他們的神魂本源,乃至是他們最核心的那一點元靈,那一點代表他們存在過的烙印……都開始浮動,開始向這尊佛像流動。
他們好似聽到了母親的呼喚聲……
去吧,去吧,投入祂,然後,和祂融爲一體……得到大自在,得到大歡喜,得到大解脫……這尊佛像,就是宇宙的終極,就是‘大道’本身,就是天地萬物存在的解釋,一切最終極問題的唯一答案。
于是,兩尊佛陀身不由己的,朝着這尊佛像一步一步,虔誠的走了過去。
他們走了三步,然後,開始一步一叩首。
如此虔誠,比他們當年還是一介凡人時,拜入佛門大佬門下,苦心求道的時候還要虔誠,還要恭謹。
如此,又一步一叩首,行了十八步,那尊巨大的猙獰佛像突然咧嘴一笑,四張面孔露出了四個不同意味的笑容。有開心、有猙獰、有詭邪、有不掩飾的譏诮:“兩位,許久不見,何必如此恭順?堂堂佛陀,怎麽變得和……老衲的孝子賢孫一般?”
佛像‘咯咯’一樂:“奈何,老衲一輩子恪守清規戒律,從未和女子相接,哪裏冒出來的這麽兩個孝子賢孫呢?”
佛像笑得前俯後仰,四張大嘴裏随着狂笑聲,不斷噴出一朵朵血色的蓮花。
千屠僧、千殺僧,還有數百血佛寺的大和尚同時深深吸氣。
一朵朵帶着濃郁血腥味的蓮花不斷被他們吸入體内,每一朵蓮湖入體,他們體内的佛力波動就強勁一絲!
每一朵蓮花,都能讓千屠僧、千殺僧這樣的兩尊佛陀,增進相當于他們苦修數月的佛力修爲……而對那數百大和尚而言,每一朵完整納入體内的血蓮花,都堪比他們百年苦修!
如此神通,委實驚人!
恐怖的笑聲将兩尊佛陀從那等癡迷狀态驚醒,龍象伏藏佛和鐵枷佛氣急敗壞一躍而起,氣得面紅耳赤的看着那尊佛像……他們腦海中無數念頭宛如熠熠明珠,頃刻間回顧了這尊佛像出現後的諸般詭異事情,他們的火氣,頓時‘唰’的一下徹底熄滅!
不可思議!
不可思量!
龍象伏藏佛看着這尊血色佛像,嘶聲尖叫:“三生……你,你……”
血色佛像低頭,冷冷看着龍象伏藏佛,沉聲道:“老衲,已然邁出那一步……嘿,嘿嘿,當年,那群老腐朽說,老衲追求的道,過于飄渺空幻,今生不可證得佛主之位。可是如今,老衲卻是真真切切,坐在了佛主蓮台上!”
搖搖頭,血色佛像輕聲道:“另外,當今之世,再無三生幻滅……唯有瀝血佛!看在當年的情分上,此次不做懲罰……下次再有失言,老衲就請你們試試拔舌之苦!”
龍象伏藏佛和鐵枷佛一顆佛心劇烈抽搐,他們瞠目結舌的看着這尊猙獰可怖的血色佛像,呆滞許久,這才畢恭畢敬的雙手合十,以兩儀天佛門小沙彌禮佛之禮,繞着瀝血佛的這尊法行走三圈,口誦喃喃念誦‘瀝血佛’的尊号,同時口誦諸般禮贊之詞。
繞佛三周後,兩尊佛陀來到瀝血佛的法相正前方,肅然行禮,然後分别取出了三件佛寶,畢恭畢敬的放在了瀝血佛座前。
禮佛,禮佛,不僅僅是行禮,更是要‘送禮’!
兩儀天的佛門,諸般潛規則無數。
瀝血佛晉升佛主,初次見面,佛門弟子,必須獻上足夠份量,和自家身份匹配的寶物‘禮佛’,以此作爲賀禮。
兩尊佛陀,每人獻上三件佛寶,這就是六件佛陀級的佛寶!
龍象伏藏佛和鐵枷佛的心都在滴血——他們沒想到,瀝血佛居然已經晉升佛主……活見鬼了,他們根本就沒有提前預備‘禮佛’之禮,但是這禮節,是不可有任何缺漏的,是以他們隻能從自己随身的佛寶中,無可奈何的挑選了三件供奉上。
以他們的身份,他們在外行走,随身怎可能攜帶什麽零零碎碎的物件?
他們能貼身攜帶的,無不是他們最得意,最趁手,也是威力最大、最有感情的重寶……
沒有一點點提防,沒有一點點預警,他們被生生撬走了三件重寶……這,這,這……
心在滴血,但是臉上還要挂着燦爛、溫煦而恭敬的笑容,兩尊佛陀隻覺得,他們活了這麽多年,這絕對是他們最憋屈的一刻。
“真正是我佛門幸事!”心痛之下,未免念頭都有點蒙塵。
鐵枷佛顯然忘記了剛才瀝血佛說的那番話——他可是連當年自家在佛門的尊号都放棄了,給自己弄了一個瀝血佛的尊号,而且……他晉升佛主妙境,卻是根本無人知曉,可見他心中對佛門有多少隔閡。
這‘佛門幸事’四個字一出口,瀝血佛的法相臉色驟然一變,猛地伸出手,好似喝醉酒的老屠夫一把抓住了一隻小雞仔一樣,随手拎起了鐵枷佛,手指頭在他下巴上輕輕一捏,鐵枷佛一聲慘嚎,身不由己的張開嘴,吐出了一條略呈黑鐵色的大舌頭。
瀝血佛用指甲輕輕捏住了鐵枷佛的大舌頭,輕輕往外一扯,鐵枷佛‘嗷嗷’嘶吼,長舌頭吐出來一尺多長,瀝血佛另外一條手臂一揮,一柄血炎燃燒的骷髅劍輕輕劈落,将鐵枷佛的大舌頭一劍齊根斬斷。
或許是鐵枷佛的體積太渺小,瀝血佛的法相太巨大的緣故,稍稍有了點誤差……當然,也有可能是瀝血佛故意的,他這一劍劈下,不僅僅劈斷了鐵枷佛的舌頭,甚至連他的鼻子和兩片嘴唇,也給劃拉了下來。
鐵枷佛的老臉變成了一片白闆。
金血噴濺,無法形容的劇痛襲來,鐵枷佛痛得嘶聲慘嚎,雙手死死的捂住了面龐,身體墜落血色岩漿,猶如被撒上了鹽巴的螞蟥一樣瘋狂的抽搐着。
這是何等可怖的劇痛,隻痛得鐵枷佛金身裂開了一條條細密的裂痕,他的舍利子都因爲這等劇痛,變得黯淡無光,甚至隐隐有道基動搖,舍利子崩裂的征兆。
龍象伏藏佛吓得面色鐵青,他急忙向瀝血佛連連行禮:“還請師兄恕罪,恕罪……鐵枷隻是無心之過,還請師兄看在當年你我同門聽講的情分上,饒過他這一遭!”
瀝血佛低下頭,正對着龍象伏藏佛的臉蛋上露出了一絲詭秘的微笑:“是,你我當年,同門聽講過……這點情面,我給……”
骷髅劍一揮,附着在鐵枷佛面龐上的血色火焰無聲熄滅,鐵枷佛佛力一摧,被切掉的舌頭、鼻子和嘴唇,頃刻間恢複如初。
他喘着粗氣,好似一隻大蛤蟆一般趴在岩漿上,朝着瀝血佛不斷行叩首大禮。
“情面,我給了……龍象,以後,我們可就沒半點兒情分了。”瀝血佛抿嘴微笑,輕笑道:“好了,你的意思是說,鎮獄玄光,他是……”
一道血色帷幕從天而降,封禁了方圓百裏的虛空。
瀝血佛輕聲道:“你是說,鎮獄玄光,是寶光功德佛當年遭劫轉生的開山大弟子?”
眸子裏血炎升騰,瀝血佛直勾勾的盯着龍象伏藏佛。
龍象伏藏佛深吸了一口氣……有點不甘心的看了一眼鐵枷佛——都是這個口無遮攔的家夥,爲了他的性命,居然硬生生折掉了自己和瀝血佛之間的那一絲情分!
哎,哎!
不過,瀝血佛雖然強大,但是他如今變化如此之巨,性格變得如此古怪,簡直和當年迥然他人……就算他晉升了佛主,就憑那一絲情分,也無法從他這裏弄到什麽好處。
反而是鐵枷佛麽……可是自己如今的盟友。
若是梵輪三藏佛能證得佛主之位,在梵輪三藏佛座下的幾位佛陀中,想要謀取最大的話語權,想要争取最大的權力和利益,必須需要靠譜的盟友啊!
這一絲情分用在鐵枷佛身上,似乎也能接受!
看着四周的血色帷幕,龍象伏藏佛緩緩點頭:“是,鎮獄玄光佛,正是寶光功德佛當年的開山大弟子……後來,寶光功德佛遭劫,一應弟子爲他擋劫,紛紛堕入輪回,轉生重修……寶光功德佛這些年,将一應轉生弟子紛紛找回,重新收入門下,唯獨那開山大弟子沒有任何聲息。”
贊歎了一聲,龍象伏藏佛贊歎道:“真正沒想到,鎮獄玄光,就是那位開山大弟子……而且,沒有依靠寶光功德佛的扶持,他居然就自家别開天地,證得了佛陀之位。”
瀝血佛的四張面龐上,表情瞬息萬變。
四種迥異的笑聲響起,‘咯咯’、‘哈哈’、‘嘿嘿’、‘嘻嘻’,笑聲中帶着各色情緒,裹挾着磅礴的攝魂之力,震得龍象伏藏佛和鐵枷佛氣血浮動,差點站不穩腳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當年老衲和鎮獄玄光諸般争鬥,始終吃虧,事情鬧到諸位佛主面前,老衲總感覺有一股力量,在若有若無的對老衲瘋狂打壓……”
“寶光功德佛,老匹夫!”
瀝血佛一聲怒吼,百裏血色岩漿轟然炸開,無數岩漿朝着四周洶湧擴散,頃刻間這一片岩漿就擴散開萬裏之巨,所過之處,山嶺崩塌、大地凹陷,樹木花草、飛禽走獸,一應萬物盡成血水。
一縷縷神魂哀嚎着被拖拽進了血水中,無數朵血蓮虛影在血水上冉冉綻放開來。一條條詭異的身影嘶吼着,被血炎包裹着,從血蓮中掙紮而出,朝着虛空歇斯底裏的揮動着肢體。
漸漸地,這些身影融化,扭曲,變異,化爲一尊尊面容猙獰的鬥戰羅刹。
瀝血佛的震怒,讓龍象伏藏佛和鐵枷佛臉色驟變,身體瑟瑟發抖,那種渾身都幾乎被抽空,恨不得徹底和瀝血佛融爲一體的怪異感覺,再次襲上心頭。
一通瘋狂的叫嚣怒罵後,瀝血佛驟然沉靜。
他低着頭,思忖了一陣子,緩緩點頭道:“那麽,你們來,是想要做什麽?”
龍象伏藏佛看了看千屠僧、千殺僧,向瀝血佛合十道:“鎮獄玄光佛座下,三位佛脈真傳弟子元定、元善、元覺,師兄還有印象麽?”
瀝血佛微微一笑。
千屠僧冷笑道:“怎會忘記?當年,吾等和他們,明争暗鬥,何曾少過?甚至……”
千屠僧看了一眼瀝血佛,低下頭,不言不語。
龍象伏藏佛壯着膽子,看了一眼瀝血佛:“甚至,師兄用來修煉那門大神通的……道侶……也是被鎮獄玄光佛悍然擊殺,她的族裔也被一衆邪魔圍攻滅絕,直接導緻師兄的那門神通功敗垂成。”
龍象伏藏佛輕聲道:“錯非如此,師兄或許多年之前,就已經證得……”
瀝血佛緩緩點頭,他輕聲道:“是啊,錯非鎮獄玄光那厮下手太狠,根本來不及救援……呵呵,嗯,那三個小賊秃,怎麽了?”
龍象伏藏佛低頭道:“他們,也得了佛陀正果!”
瀝血佛八眼齊齊睜開,深深的看了龍象伏藏佛一眼。
千殺僧厲聲道:“怎可能?若是那元覺在當前證道,以他的資質修行,倒是有幾分可能……但是那,那,那元定、元善,他們……就他們?連佛門十方大菩薩之位都沒能搶到,他們比元覺差了何止十萬八千裏?他們怎可能這麽快證得佛陀之位?”
龍象伏藏佛輕歎道:“老衲是否虛言,師兄一望可知。”
瀝血佛緩緩點頭:“你并無虛言,那三個小賊秃,的确是成就了佛陀……沒想到,沒想到……真正沒想到……所以,你來這裏,作甚?”
龍象伏藏佛微微一笑,看着瀝血佛笑道:“師兄欲報複否?那鎮獄玄光佛的徒孫法海,卻是到了這莽荒之中。隻要師兄有意,則不僅僅法海飛灰,就連元定、元善、元覺三人,也讓他們遭了劫去……而鎮獄玄光佛麽!”
瀝血佛輕聲道:“三位佛脈真傳弟子隕落,連帶一位深受寶光功德佛重視的徒孫一并死在這莽荒之中,鎮獄玄光道心定然受挫……唔,當今佛門,和他競争的,唯有梵輪三藏……你們,是爲梵輪三藏奔走的?”
龍象伏藏佛深深行禮:“一切都瞞不過師兄法眼。師兄,意下如何?”
瀝血佛沉吟片刻,突然一笑:“給鎮獄玄光添堵,故我所願……若是他們撞上門來,不用你們說,我也就親自籌措了。隻是,既然你們是爲梵輪三藏奔走,想要爲他謀取機緣,是你們主動找上門來求我……我的好處呢?”
八條手臂上,各色骷髅刀、骷髅劍、骷髅杖之類的兵器齊齊消失,八隻手伸出了拇指、食指和中指,麻利的搓動着三根手指,瀝血佛猙獰、兇惡的面龐上,浮現出了奸商特有的精明嘴臉。
“老衲和你的那一絲情分,剛才已經用掉了。所以,沒好處,老衲爲何幫你們設計鎮獄玄光佛?嘿!”
龍象伏藏佛和鐵枷佛對視一眼,同時笑了。
好處?
好處當然有啊!
就怕你不要呢。
要論身家,梵輪三藏佛的身家可比兩尊佛陀加起來還要雄厚百倍,千倍,你瀝血佛要多少好處,兩尊佛陀直接報個花賬,弄個十倍、八倍的報回去,就連剛才的‘禮佛’之禮的損失,也就補充回來了,還綽綽有餘不是?
“好處,當然有!”兩尊佛陀興緻勃勃的湊到了瀝血佛面前。
瀝血佛的法相驟然塌縮,化爲尋常人大小。
三人湊在一起,叽叽咕咕的開始讨價還價,端的是熱火朝天,激烈無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