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會的人？”路葉問。
“可以這麽說，抱歉，我來晚了一步。”
從黑暗中走出的、将全身籠罩在黑袍之中，連臉部隐藏在兜帽下的人影微微緻歉。
路葉聞言，收回了橫在蜥蜴人脖子上的刀，緩緩退後兩步。
蜥蜴人一個利落的打挺起身，呲牙咧嘴地揉着身上疼痛的部分。
然後，它吐出的音調突然發生了變化。
“抱歉啊，小子，我本來是想測試一下你們，不過技不如人啊……我認輸了。”蜥蜴人看向了薇爾莉特身旁的薇妮，目光在她與薇爾莉特互相牽着的手上徘徊了一下，随後笑了起來，“看來不需要測試，費爾斯說得沒錯，你們把我們的‘同胞’保護得很好，謝謝。”
“怪物……說話了！”貝爾吃驚地說，“除了薇妮之外的怪物說話了！”
“怎麽，她叫薇妮麽，真是個好名字。”
蜥蜴人的目光看向薇妮，試圖跟對方交談幾句，但後者卻害怕得縮進了薇爾莉特的身後。
蜥蜴人鮮黃的眼眸眯了眯，苦笑着用爪子撓了撓臉頰，分叉的信子在嘴巴外搖擺。
薇爾莉特注視着眼前的“怪物”。
尖牙銳爪，大量的鱗片，
身穿冒險者铠甲的蜥蜴戰士。
會說話的怪獸。跟薇妮……一樣。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裏德，就如你所看到的，是蜥蜴人。初次見面，路葉，艾斯德斯，薇爾莉特以及……貝爾，對吧？”
“你知道我們的名字……？”
“是啊，我告訴他們的。”黑袍人開口了，“我叫費爾斯，請多指教。”
“那麽就是你發布的強制任務喽？”艾斯德斯的聲音冰冷，“既然人已經到了，那麽該解釋一下現在的情況了吧？”
“當然，那麽我們開門見山說吧。”
費爾斯說着，褪下了兜帽，露出了駭人的骷髅臉。
沒有該有的眼瞳，隻有黑漆漆的空洞，空蕩蕩的眼窩。
沒有該有的皮膚，成排牙齒與骨骼暴露在外。
完全的白骨，沒有半點血肉。
路葉倒吸一口涼氣，心說這“開門見山”也太過露骨了。
雖說是公會的人，但現在看來這家夥更像一個怪物啊！
“請别害怕，我叫費爾斯，雖然成了這副模樣，但我不是怪物，而是确确實實的人類……至少以前是。”
“可可……可是，人類不應該是這副樣子吧？”貝爾臉色蒼白地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費爾斯是‘賢者’，一位很強的魔術師。”一旁的裏德的開口說道。
“賢者！？”貝爾大吃一驚，聲音簡直都在顫抖，“是那個……據說研究出了‘賢者之石’的賢者嗎？”
“應、應該是吧？”
缺乏地表常識的裏德撓了撓頭，指甲在鱗片上刮擦出呲呲的聲音。
貝爾想起了埃伊娜小姐曾經跟他說過的關于“賢者”的故事。
“賢者”是魔道具“賢者之石”——那代表着永恒與無限生命的制造者。
“賢者什麽的，早已不複存在。”骸骨魔術師自嘲地笑笑，“賢者之石并非像傳說那樣神奇。秘法的反作用力使我全身皮肉腐敗脫落，如今成了比怪獸更醜惡的存在，也感覺不到饑餓與幹渴……我是個活着的亡靈罷了。”
“追求永恒和不死的人，通常都沒什麽好下場。”路葉說道。
在隻狼世界裏走過一遭的他很明白這一點。葦名國的不死傳說是一場悲劇，所有企圖不死的人，都不過隻是淪爲櫻龍養料的犧牲品而已。
“是啊，賢者之石與其說是偉大的魔道具，不如說是一件詛咒品。”費爾斯說道，“不過話說回來，也正是因爲如此，如今我才會站在這裏。你們所得到強制任務雖然是我發出的，但下達它的卻另有其人。”
在路葉等人還沒開口詢問的時候，費爾斯就給出了答案。
“大神——烏拉諾斯，當今公會的管理者。”
“什麽？”
“當我這副模樣流落到歐拉麗時，是烏拉諾斯收留我的。”費爾斯說，“所以之後我一直在幫他做事，包括保護‘異端兒’，當然這件事隻有我倆知道，公會的基層人員對此是毫不知情的。”
“你剛才說，保護？”艾斯德斯問。
“是啊……具備理智的怪獸與我産生接觸，是在十五年……不，約莫十六年前了吧”費爾斯拍了拍手，突然對着周圍的黑暗開口，“既然客人來了，至少開一下燈吧？”
“你們把燈點了！”裏德大聲發号施令。
光芒煥發，驅散了周圍的黑暗，明亮的光線甚至将火把的光都壓了下去。
光源來自于巨大窟室中牆壁上挂着的魔石燈。
路葉等人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怪物們匆忙行動，拖出藏在岩石暗處的魔石燈，口爪并用，靈活地點了燈。
看到怪物們巧妙運用人類制造的魔石制品，貝爾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不隻如此，半人半鳥們也掀開蓋着的厚布，露出各處藏起來的石英塊，窟室頓時被深綠色光源照亮。
怪物們的種類繁多，從獨角兔到戰影再到人鳥甚至到長達十米的樹龍……各種換做再其他樓層中見了面會相互厮殺的怪物，在這裏卻齊心協力，分工合作。
“我知道你們心中肯定在想大神烏拉諾斯爲何要保護他們，”費爾斯說，“看到了嗎？這些‘異端兒’比起普通怪獸具有高度智能……知性，更重要的是具有心靈，不受破壞與殺戮沖動所掌控，意志與情感的總和比起人類來毫不遜色，除了外表，跟人類又有什麽區别？”
路葉看着這一幕沒說話。
正如費爾斯所言，這些“異端兒”與人類有着共通的特征，例如理智、情感……
就人形怪獸來說，很多“異端兒”都擁有近似人類的容貌，同時也有怪物的特征，就像薇妮那樣。或許對于這個世界的居民們來講或許難以接受，但神就不一樣了。
這麽看來，那個叫做烏拉諾斯的神還真博愛。
隻是一旦事迹敗露，隻有風險，根本一點好處都沒有。
不過看了一眼薇妮，路葉覺得自己等人也沒有去說教對方的資格就是了。
“這些年，我們一直設法讓‘異端兒’的存在不曝光，偶爾會給他們一些武器和糧食，幫助他們順利地在地下城生存下去。”
“在地下城之中，不僅是冒險者，就連怪物也會襲擊異端兒，可以說咱們是兩面不讨好了。”裏德歎了口氣，“不過不管怎麽說，我現在知道了還有你們這樣的人願意接納我們，保護我們的同胞……謝謝。”
說完，裏德伸出了手來。
握手，友好的證明。
或許在歐拉麗内這是第一次，怪物向人類傳達了友善的信号。
四周的怪物們靜靜地凝視着這一幕，無數的眼神聚集在路葉的身上。
裏德的手背滿是細密的鱗片，手掌卻是一片柔軟的白。
路葉很好奇那究竟是什麽手感，然後握了上去。
一旁屏氣凝神旁觀着這一幕的怪物們紛紛行動了起來。
異端兒如同潮水一般湧向了路葉等人。
最初艾斯德斯還以爲這些家夥突然發動了攻擊，但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她按捺住了自己的行爲，因爲前線的這些怪物根本沒有散發出半點殺意。
之後，路葉一行人才搞清楚怪物們的意圖。
擺出紳士态度的紅帽子、感情豐富的半人鳥、講話不标準的半人蛇、默不作聲的戰影……不管會不會說話，是人形還是異形都無關緊要。所有怪獸都用蘊藏着理性的眼瞳找路葉等人握手，小小的掌心，覆蓋體毛的巨大手掌，都有着各自的溫度。
“您好！”
“地表的各位人士，容我有幸認識各位！”
“很高興……能跟你，握手。”
“等等，我也要！人類的手光溜溜的沒有毛，真好摸啊。”
許多的怪物聚集到了路葉一行人的面前，有的順帶發表握手之後的觸感。
路葉一行人在短短幾分鍾内跟好幾十隻怪物握了手。
即便是艾斯德斯也拒絕不了這種盛情。
被衆多怪物握住手掌，貝爾渾身緊繃。
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跟每天厮殺的怪物們像是朋友那樣握手。
視線前方又新來一隻小小的怪物，小快步地走向貝爾跟前。
“啾——……”
“獨、獨角兔……”
那是一隻獨角兔，穿着松垮垮的藍色戰鬥服，脖子挂着壞掉的懷表——異端兒在地下城中經常會撿到冒險者們遺落的武器或是屍體，具有理智的他們會善加利用人類的造物。
白兔用紅紅的大眼睛擡眼盯着貝爾，貝爾彎下腰，還是一樣用笨拙的笑容伸出手。
晃着長耳朵的獨角兔見狀直接猛撲到貝爾懷裏。
“哇！等一下……好癢喔……爲、爲什麽要舔我？”
“亞露露……這女孩不會說話，但好像很喜歡您呢。”一旁的半人鳥說。
“你說它是母的！？”
“真有趣，可惜我難以挪動。”
“喂喂，還有那個酒和食物吧，端出來啊！”貝德大喊。
怪物們動身從隐蔽的巨石後面取出沾有泥巴的酒壇和密封好的食物。、
緊接着他們帶着薇爾莉特等人抵達了石窟中央的台位，升起了篝火，架起了瓦罐，将食物放在火上烤制或是烹煮，像是熱情好客的原住民盛情招待路過的旅人。
一時間，洞窟内熱鬧非凡。
隻有路葉、艾斯德斯和費爾斯三人還站在原地。
“是不是感到很不可思議？怪物們居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費爾斯說。
“既然有感情和理智的話，也不算太離譜吧？”路葉盯着貝爾被一隻母獨角兔纏着的模樣，心說這裏真是furry控的天堂。
“食物和酒都是我帶給他們的。”費爾斯感慨似地說，“因爲我一個人在這地下城之中能運的東西有限，所以這些孩子平常都很省的。”
“地下城内……難道沒有其他東西可吃麽？”路葉不禁發問。
“你不懂，我給他們的東西……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啊。”
“等等，你還沒說爲什麽要讓我們來這裏呢。”艾斯德斯提出了關鍵的問題。
強制任務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總不可能隻是爲了讓這些異端招待一下自己等人吧？
“的确，雖然說了異端兒們的事情，但還沒有告訴你們強制任務的目的呢，”費爾斯的聲音帶着歉意，“簡單來說，這次強制任務的目的，是将意外出現在地表的一隻‘異端兒’送回同伴身邊。就是你們保護的那個龍族少女。”
“薇妮麽？”
“不錯。這些天我一直在暗中觀察你們，你們的确對龍女很好，但是地表的居民們就不一樣了。”費爾斯說，“假使昨天你們沒有及時脫身，等到高級冒險者到場，她的下場可想而知。”
路葉和艾斯德斯默然了。
人類絕對不會接納異端兒……至少目前來說是這樣。
但，薇爾莉特又會如何呢？
她對薇妮的态度，并不是主人和寵物之間的感覺，而是像是真正對待一位親人那樣認真。
她會接受嗎？
“喂，過來一起啊！”
這時，耳畔響起了聲音。
不遠處，裏德在呼喚他們。
來到篝火旁，衆人吃着怪物們分享給他們的食物。
這些食物大多都是一些腌制過的肉感、酒和精加工的谷物之類的，便于儲藏。
這些在地表上十分常見的物品，在這裏卻是珍貴的寶物。
篝火旁，怪物們載歌載舞。
紅帽子哥布爾在拍手，半人半鳥少女降落地面舒展着歌喉，獸蠻族以緩慢動作舉起雙手，獨角兔蹦蹦跳跳——怪物們以自己的行爲表示着歡欣的感情。
“簡直……跟人們沒什麽兩樣啊。”
貝爾看得有些出神，懷中的母獨角兔仍舊在他懷裏鑽來鑽去。
艾斯德斯也“招攬”了幾隻毛茸茸的獨角兔到身邊盡情地揉。
薇爾莉特和薇妮正在受怪物們的招待，還有不少怪物好奇地湊近她們身上聞味道。
“抱歉，剛才打你有些用力了。”路葉說。
“這有什麽，就算尾巴被砍斷了，我也能再長出來。”裏德嘿嘿地笑，“我倒是佩服你的實力呢，居然一下子就把我制服了，真是不服不行。”
篝火旁，路葉和裏德則交流起來。
像是異端兒們平日的生活。
雖然有費爾斯送來的物資，但他們也會在地下城内尋找食物，會繞開強大的怪物和冒險者，偶爾也會從死去的冒險者身上搜刮物資，也會有那種被冒險者們追殺的情況，當然那個時候就是純粹地拼實力了。
“雖然費爾斯會幫助我們，不過，我們也不是白白受人幫助哦。我們會接受委托，秘密調查、鎮壓發生的事件或問題……也就是互惠互利的關系。”
“真辛苦呢，”路葉說，“被怪物和人類都讨厭，兩邊不讨好呢。”
“還好吧……我們有時候真是很羨慕你們人類呢，能夠做出許多有趣的玩意兒，酒很好喝，武器也也很厲害，比長在地下城裏的天然武器鋒利多了，又硬，我們實在不會做。”
裏德盯着烤的滋滋冒油的肉幹，言詞中流露着對人類文化的尊敬。
“我啊，有一個心願。”裏德的鮮黃的雙瞳中透露着一絲迷惘，“我想要去地面，我們，想要去地面。”
“去地面嗎？”路葉說，“确實，雖然地下城和家都是封閉空間，但我更喜歡呆在家裏，至少能夠看見藍天和太陽。”
“太陽嗎？”裏德說，“我們異端兒，有時候會做夢。”
“做夢？”
“是啊，血一般紅的夢，會夢到地下城沒有的天空，漸漸染紅，天空有很大的圓狀物體沉入遠處的平原……”
“可是你們并沒有去過地表吧？”
“從來沒有，我也許是在上輩子跑出了這個地下城，待過地表也說不定。”
“上輩子？”
“你看我們當中，比如我說話很溜吧，但也有口齒不清甚至不會說話的家夥，很奇怪吧？但會說話真的是馬上就會說了，就像是記起了原本的記憶一樣。”
路葉突然想起了薇妮之前所說過的她做的夢。
根據她的描述，那是她殺害許多人，最後被殺的、可怕的夢。
路葉想到了一件事。、
這個世界有天神們的存在。
人類死後，的靈魂會回到天界，由諸神親手賜與各種處置，大多數人會在下界獲得重生。
那……怪物呢？
如果前世真的存在，如若它們也有靈魂，又将何去何從？
“我想在能看見那夕陽的世界再活一遍，而不是這陰森森的地下城。雖然我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怪物和人類都讨厭我們，但至少我們還有做夢的權力吧？”裏德盯着火光，“對不起……因爲第一次有人族來，說得有些多了……隻是，知道有人族願意接納我們讓我真的非常高興，謝謝你願意聽我發牢騷。”
路葉看着眼前的這些怪物，沉默着。
隻是希望在能夠看見太陽和藍天的世界生活嗎？
多麽卑微的願望。
可這世界就是這麽荒誕。
對于有些人來說唾手可得的東西，卻是另一些人拼了命也想要得到的。
真是……不管在哪個世界都是這樣啊。
“我說，要不要來個合作？”路葉突然開口了，“幫我做一件事，我來幫你們去藍天下生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