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一聽這話,便重重點頭。
許多自稱傳統,或者老派的儒家超凡者,整天都會嚷嚷“禮崩樂壞,人心不古,今不如昔”這樣的話語。但哪怕聲音最響亮的那一波老派儒家,也不知禮崩樂壞之前的世道究竟是什麽樣子。
畢竟在那時,超凡體系尚未完全崛起,能夠記住曆史的超凡者并不多。哪怕儒聖也距離那時代有着數千年的時間,隻能通過流傳下來的典籍猜測那一段聖王時期往事。
不過這并不妨礙後世儒生對這個時代的向往,每每人生稍有不如意,便感慨人心不古,若推行的的政見不被采納,便高嚷禮崩樂壞,世道晦暗,要歸隐田園,隐世不出。
當然,抱怨世道不古是抱怨的,歸隐田園也是歸隐的,但朝廷一有诏書起複,這些儒生的反應也是迅速的,一旦朝廷給與的官職和待遇符合心裏預期,便出山上任。所謂的歸隐隐世,不過是待價而沽而已。
但也有例外。
有些儒生認定世道與心中所預想的世界不一樣,他們并不會選擇避世,反而會逆流而上,大聲疾呼,并且身體力行,試圖改變世界。不管這些人的具體行爲如何,蘇文對他們的精神還是有幾分欽佩的。
但是……少數的儒生,行爲就有些卑劣了。
這些人……甚至都不能稱之爲儒生。
就如山南道的刺史于淳峰,就是這種典型。
發現明面上對抗朝廷政令行不通之後,他便一改以往的策略,陽奉陰違,甚至矯枉過正,行爲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樣一來,明明利民之策落在他手裏,總能變了味,最終變成了虐民之舉。而他卻能口口聲聲是奉行了朝廷政策,變本加厲,使治下百姓對新政怨聲載道,他又可以利用這個緣由上奏朝廷,表示百姓對新政不滿,要求廢除新政之類。
這種低級紅高級黑的做法,蘇文上輩子就見識了太多。
于淳峰的做法,其實并不高明。
但這時代卻給了他太多可以操縱的機會,朝廷對地方底層的管理其實并不徹底,皇權不下縣,地方全靠鄉紳、地主和超凡者維系着,百姓多不識字,官府說什麽,他們就信什麽。于淳峰刻意引導百姓和官紳往他需要的方向去想,自然能輕易做到這一點。
皇帝雖然有内廠監控地方,但内廠的主要業務始終放在超凡者和各類妖異身上,對官員的監督不過是順帶的,大部分時候都是不聞不問的狀态。
所以山南道的農民起義,若不是《青山日報》有跟蹤報道了部分消息,皇帝恐怕都不知道山南道整出這麽大動蕩的真正原因。
“那于淳峰如此行爲……朝廷就沒有懲戒嗎?”
蘇文對此很是不解。
了解到了當今皇帝所推行的種種政策,蘇文很清楚意識到一點,這位皇帝陛下也在謀求晉升之路,而且新政成敗就是晉升的關鍵。
考慮到皇帝陛下跟錢浩然的僵硬關系,蘇文可以确定,皇帝陛下的超凡修爲,應該已是序列五,正朝着序列六邁出堅實的步伐。
可是……
一旦新政從山南道被割開一道口子,遭到各地反對,不說對朝廷造成巨大的打擊,皇帝的晉升儀式也會直接失敗,後果不堪設想,弄不好就得換新皇了。
所以皇帝陛下不對于淳峰進行懲戒,怎麽也說不過去。
“誰說沒有……陛下下旨罷免了于淳峰的刺史之位,緝拿回京受審,隻是……”
許掌櫃苦笑說道:“隻是于刺史早就挂冠而去,不知所終了。”
“……”
蘇文細問之下才知道,官軍鎮壓了起義之後,于淳峰第一時間便挂印離開了府衙,上奏表示自己歸隐田園,不問世事。
“還有這種好事?!”
蘇文有些憤怒。
“朝廷官員對此倒是頗爲寬容……以爲于淳峰既然引咎辭官,也算是受到了應有的責罰,最終三省決議,剝奪了于淳峰的退休俸祿,作爲懲罰。”張?冷笑一聲。
“朝廷對官員還真不錯……”
孫野侯提起于淳峰的“懲罰”,也是怒笑不已。
“事情應該不會這麽簡單吧……”
蘇文卻是覺得,朝廷官員,或許會官官相護,可皇帝絕不可能容忍于淳峰的行爲。
若天下官員都效仿于淳峰的行爲,那還得了!新政還怎麽推行?
孫野侯說道:“據說内廠有行動……隻不過,這種消息,日報是不會采信的,更不可能登報道,你是内廠的人,有沒有對于淳峰有什麽針對行爲,你應該比我們清楚。”
“……”
蘇文無言以對。
從歸墟回來,他的一半心神還放在歸墟的戰況之上,另外一部分,被青山書院的事情堆滿。而南宮也很會做人,内廠相關的事情,也基本不會麻煩到他,眼下的蘇文,在内廠也就是挂個名頭,然後拿俸祿而已。
南宮不提,他不問,能知道什麽内幕那就有鬼了。
如果不是因爲固陽鎮的蕭條引起了蘇文的注意,他甚至都不知道山南道曾發生了這麽一件事。
“有個消息……”
許掌櫃見三人聊得起勁,猶豫了片刻,考慮到許府對蘇文和青山書院的态度,他覺得跟蘇文說這消息也無妨。
“據說于刺史挂冠離開之後,沒有返鄉歸隐,而是落草爲寇去了……”
“噗……”
正抿了一口小酒的張?,一下子把嘴裏的酒水噴了許掌櫃一臉。
“哎……”
許掌櫃平靜地擦去了臉上的酒水,長歎了一口氣:“幾位先生可不要驚訝,這事情……可能是真的。”
許家可是計然家巨頭,尤其如今計然家隻剩下了兩大巨頭,許家的地位,實際上比看起來高太多。
隻是許半城爲人低調和氣,喜歡以普通商賈身份出現,讓人難以将他與一個學派的巨擘聯系一起而已。許家能夠得到這種隐秘而真實的信息,一點都不奇怪。
固陽鎮位置重要,許管事能夠被委派此地,在許家地位也不會太低,知道一些内幕,也是再正常不過的。
蘇文想了想說道:“所以……固陽鎮之所以如此蕭條,不僅僅是匪軍作亂,還有于刺史的緣故?”
“有這方面的原因……”
許掌櫃苦笑說道:“于刺史以往就不喜歡商家,尤其是對我們計然學派更是厭惡,我們的商隊進入山南道需要打點的地方更多,所以……”
許家的大本營雖在江南道,可實際在山南道投入的資源,可比在江南道多太多。
盡管如此,許家在山南道也隻能算是慘淡經營,沒有得到太多收益。
但大量的财富落入山南道各級官員口袋裏,山南道的官場消息,許家自然也能知道更多。
很多消息不是許掌櫃能夠有資格掌握的,但他能夠知道的消息,也足以聳人聽聞。
比如說,山南道之所以會出現民變,是于淳峰一手策劃的結果,于淳峰也爲自己想好了後路,便是拉起一支隊伍,落草爲寇,長期在山南道,乃至江南道對朝廷進行騷擾,最終迫使皇帝讓步,取消新政。
皇帝對此自然是震怒的,可此事卻難以将其擺到明面處理,因而隻是派出了内廠高手,對其進行剿滅。
兩個月來,于淳峰就帶着數百悍匪,在群山之中與内廠超凡者進行周旋。
于淳峰在山南道經營多年,對連綿的群山也了如指掌,内廠根本掌握不了他的位置信息,圍剿并不順利,損兵折将是時有之事。
而于淳峰經常能看準時機進行反擊,還經常騷擾周圍商道重鎮,所以固陽鎮和其他一些地方,便從繁盛變得蕭條起來。
“夠東西……身爲朝廷官員,心思都放在殘民害民之上了,最好不要被老子遇到他,不然……”張?聽到這一番話,怒發沖冠。
“不然怎麽樣?”
此時,一個聲音冷冷地在門外響起。
“好家夥……”
蘇文心裏一驚。
地支竟然都沒能發現門外有人在偷聽,外面偷聽的家夥,有點強。
他心裏也忽然多了一個想法……該不會……
“不會這麽巧!”蘇文趕緊搖頭,将心裏的念頭掐滅。
于淳峰此時應該被内廠的人在深山裏像兔子一樣攆呢,怎麽可能會出現在固陽鎮?
“爹!這人就于淳峰,他有一件可以屏蔽氣息的禁忌物,躲過了我的監控!”
地支警惕的聲音在蘇文心底響起。
“于刺史……好膽量!”
頃刻之間,蘇文已經心态如常,平靜一句:“來都來了,何不進來喝一杯?”
“于淳峰?!”
張?和孫野侯對視一眼,兩人眼裏滿是震驚。
許管事更是臉色慘白。商人本來就怕官府找茬,哪怕是許家之人,在外面的時候,許家的招牌在刺史這樣的官位面前,還是不大管用的,别人願意給面子,許家是計然家巨頭,不給面子,那就是賤商一個,沒什麽尊嚴可言。
“可是大才子蘇文?”
客棧大門無風自開,一個氣宇軒昂的中年男人,大步跨入,看到蘇文,眼神頗有贊賞之意。
聽聲音,就是之前說話的……于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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