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秋抱着木杖就坐在那兒出神。
剛察覺到公西仇氣息接近,即墨秋面上還有幾分喜色,待聽清公西仇連珠炮一般往外吐的話,年輕面龐瞬間浮現大家長獨有的沉重嚴肅,連眉眼都寫上“不悅”兩個字。
“大、大哥——”公西仇一隻腳跨進來,半個身子還留在外面。見即墨秋這番陌生架勢,遲疑着要不要進來,還是撤回步子。
大哥的心情,似乎不妙啊。
即墨秋确實不太開心。
“大人不可不畏,畏大人則無放逸之心。祈中書是朝中要員,國主的心腹左右手,對待此等人物即便沒有敬畏之心,也不該出言輕慢。說人家是‘人模狗樣’,太失禮了。”
倘若公西仇也是白身,不管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再怎麽放蕩恣意都無傷大雅,但既然應了康國大将軍之名,跟祈中書便是同僚,哪還能這般我行我素、口無遮攔?
朝中不比在野。
有些事情還是要顧忌一點的。
最重要的是——
不能冤枉了好人啊!
“祈中書騙我能有什麽好處?”一提這個,即墨秋就想起來自己要跟公西仇清算的事兒,克制着情緒,三連問,“他騙我什麽?是騙我,你沒率兵出征?還是騙我,北漠之地沒有威脅你的勁敵?那日險些殺你的人,極有可能是北漠爪牙。如此大事也不知會我?”
在即墨秋看來,祈中書人如其名。
自家弟弟太不禮貌了。
公西仇張了張嘴,本想将這事兒糊弄過去,孰料即墨秋一改溫和眉眼,竟透着幾分淩厲威脅,說出口的話硬生生拐了彎:“大哥啊,我發誓,我真沒有撂下你的意思。正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自然也盼着跟大哥一起作戰。隻是情況不同!”
他決定先不提祈善的真實嘴臉。
大哥明顯對這厮有濾鏡,光憑嘴皮子肯定破不了,他倆兄弟加起來還沒祈善一人會颠倒黑白。還是等他在祈善手中狠狠栽個跟頭,吃點虧,大哥就知道祈善是好是歹了。
“情況有何不同?”即墨秋不懂排兵布陣這些事兒,但他知道殺人放火有手就行,那日險些重傷公西仇的人要真是北漠陣營的人,公西仇在陣前碰到他,怕是兇多吉少。
如此局面,爲何不喊上自己?
以往那些江湖義士、民間遊俠,響應号召,主動應召,投身軍戎的也很常見,自己也不求高官厚祿。公西仇将他帶去前線,有大祭司在側兜着,總好過獨身面對勁敵吧?
爲何要瞞着自己?
這讓即墨秋少見得動了真火。
公西仇讪讪地解釋,聲音聽着沒什麽說服力:“自然是不想大哥趟這蹚渾水……”
即墨秋淡聲反問:“那你就能蹚了?”
公西仇搔了搔鼻子,試圖含糊着蒙混過關:“那是因爲……額,我收了錢的,拿人錢财、替人出陣,這活兒也不是白幹的。”
即墨秋聽傻了眼:“收、收錢?”
公西仇幹脆豁出去了。
“嗯,對啊,收了傭金。”一屁股坐下來,坐姿随性又慵懶,一邊給自己倒一盞茶,一邊直氣壯,“幹活給錢,這才是天經地義的事兒。虧本倒貼那是添頭才幹的。”
不給錢還想人賣命,怎麽想得那麽美?
哪怕是瑪瑪,他也要收一成傭金!給九成優惠是爲了他們偉大情誼,拿一成傭金是爲了他的身價。兩碼事兒,不能混爲一談。
公西仇最厭煩添頭了。
即墨秋道:“但國主率仁義之師……”
襄助仁君也是爲了天下蒼生黎民啊。
公西仇一句話嗆回去:“仁義之師也要吃飯的,仁義之師就能賴賬,仁義之師就能白嫖我?大哥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這些年小弟爲了養家糊口是吃盡了苦頭。”
即墨秋認真反省了一下自己,作爲兄長,自己确實沒有詳細考慮公西仇的難處,歎氣道:“苦了你了,你既有錢财上的困難,爲何不跟我說?我手上還是有點積蓄的。”
具體多少,倒是沒關注過。
公西仇噎了一下。
重點難道是自己缺錢嗎?
重點是不能白白給人幹活啊!
公西仇看着眼前這張與自己容貌相似,但棱角更溫和的臉,恨鐵不成鋼:“大哥,你這樣軟和性格,遲早會被人賣掉還給人數錢的!實不相瞞,其實瑪瑪此前提過你。”
即墨秋知道他口中的“瑪瑪”指誰。
心下略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忐忑。不知國主是想起他是誰了,還是因爲公西仇才記得他這号小人物:“國主可有說什麽?”
“一隻狐狸還能盤算什麽?”公西仇揚高音量,見大哥眸中漾着清澈和不解,愈發來氣,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擠出來的,“自然是盤算你這盤肉怎麽不花錢就能吃到嘴!她連傭金都不想付,就想你給她沖鋒陷陣。真敢想啊,這世上能有這麽好的美事兒?”
即墨秋道:“可以啊。”
三個字将公西仇整不會了。
空氣安靜了好幾息,跟着就是他陡然爆發的咆哮聲:“不可以!可以什麽可以!”
即墨秋仿佛在看一個固執頑皮的熊孩子,眸中帶着跟年齡不相符的細碎光芒:“國主之才可令天下英豪折腰,即便沒有高官厚祿相待、沒有金銀财寶相托,若能用一己之身爲天下安定增添一二基石,那也是爲兄之幸。是爲理想,是爲黎民,更是爲大義!”
如何能用有形之物衡量無價之寶?
想當年武國蠱禍釀成大災,五位大祭司舍命救世,人家那時候也沒考慮傭金不傭金的問題,他自然也不會。若能爲拯救倒懸之世,出力一二,他甘之如饴,他覺得可以!
公西仇:“……”
他被即墨秋這番正義淩然的話,劈頭蓋臉砸得眼冒金星,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即墨秋從未見過他眼睛能這麽大,笑着打趣:“我心已決!阿年不用再瞪眼了,再瞪眼球都要出來了,回頭還要想辦法給你按回去。”
公西仇:“……”
他現在隻想将大哥的眼珠子掏了。
這都什麽眼神啊?
自己爲了他好,他還倒打一耙。
本以爲荀永安這個添頭夠氣人了,沒想到真正的添頭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上趕着給人打工拼命不說,還将本該拿到的傭金往外推,攔都攔不住。也難怪瑪瑪那天會笑得像隻偷腥成功的狐狸,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
合着她真有把握能白嫖。
公西仇怒其不争道:“什麽天下大義、拯救蒼生之類的假大空的話,不都是拿來糊弄愣頭青的嗎?祈元良捎帶提兩句,你就同意了,怎得如此不矜持?沒看過豬跑,你總吃過豬肉吧?哪個大才不是端着架子擺着譜?不說讓瑪瑪上門三顧茅廬,也該她親自邀請。”
人家還沒表露上門的意圖呢。
隻是祈元良借着貓求醫的機會,捎帶提了一句,他就忙不疊答應了!以瑪瑪那個死摳的性格,還指望她能額外支付傭金?
别想了,沒機會了。
他大哥現在就是買菜送的一把蔥,買布送的一根針,白白送上門的添頭沒價值。
即墨秋道:“風行水上,順其自然,身外之名于我如浮雲,隻求一個俯仰無愧。”
貪嗔癡,勿要看得太重。
短短一句話就将公西仇打出嚴重内傷。
即墨秋見他臉色鐵青,活似炸了毛的貓、昂首戒備的蛇,耐心順(奏)毛(曲):“其實,襄助國主隻是其中之一,最重要的還是你。阿年,你雖比我年長,閱曆豐富,但我仍是你兄長,你我兄弟好不容易重聚,作爲兄長,我能眼睜睜看着你置身險境而無動于衷嗎?同胞兄弟,血溶于水,父母不在,族人不存,我有護你安全無虞的責任。”
一番話成功讓公西仇心緒平複下來,顔色略深的臉上浮現不自然紅暈,還多了點兒扭捏:“我不是木樁子更不是傻子,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撤,簡單道理還能不懂?”
即墨秋搖頭:“陣前不比遊俠鬥毆。”
“遊俠鬥毆,勝負隻關乎二人;率軍作戰,關乎萬千士兵生死,乃至兩國存亡,無數黎民未來。打不過可以後撤保命,這個道理誰都知道,但有幾個将軍真正陣前怯戰?我懂阿年,你從來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武将,你骨子裏是真的純善重義,若真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你真能舍棄己身,而爲兄不能看着這一幕發生。護你周全是我的責任!”
公西仇被他這番話說得有些臉紅。
他沒想到大哥如此看重自己。
良久,他也隻能無奈妥協:“行,你都這麽說,我還能如何?不過,你是大祭司,不擅長正面作戰,你一定要跟在我身邊。你要護我周全,我就能心安理得享受了?”
即墨秋展顔一笑,冰雪盡消。
“好,一切都依阿年。”
公西仇心下熨帖,一片溫熱。
這就是有哥哥關愛的滋味。
咂摸一下嘴,嘿,滋味還怪好的。
“哦,對了,大哥,有件事忘了說。”公西仇跟着即墨秋進入後廚,自覺打下手。
自從公西來成婚,兄弟倆不方便跟她同住,便在附近租了間小宅子,方便照顧公西來腹中胎兒的同時還能不打擾小夫妻生活。兄弟倆還都是單身漢,早就習慣清淨生活。
府上沒仆從,瑣碎雜務自己動手。公西仇摘菜洗菜生火,即墨秋負責切菜烹饪。
即墨秋戴上襻膊捆縛袖子:“何事?”
公西仇道:“關于瑪瑪的身份。”
即墨秋哐哐哐切着菜,另一隻手将額間垂落的發絲攏到耳後,問:“什麽身份?”
公西仇:“她是族中聖物。”
菜闆動靜戛然而止。
公西仇坐在竈膛前面,往内部添加引火的易燃草木,頭頂沒了哐哐聲響,他擡頭去看動靜,卻瞧自家大哥提着菜刀站在自己跟前。明明還是那張臉,那副溫柔表情,卻莫名讓公西仇後脖頸發冷,背上汗毛根根炸起。大哥問他:“所以,你跟聖物要傭金?”
公西仇兩隻大掌握着吹火筒,表情心虛,乍一看像是犯錯的小孩兒,眼珠子亂轉,硬着嘴皮試圖講(狡)道(辯)理:“……親、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聖物怎麽了?聖物就能白嫖啊?我可不是那種随便的武将!”
他畢竟沒有受過大祭司的培訓教育。
隻知道聖物很重要。
自認爲能謹記這點很不容易了。
即墨秋:“親兄弟,明算賬?咱倆算算?”
“大大大、大哥——”
“封禁,開陣!”
這一晚,公西仇是餓着肚子入眠的。他當然打得過即墨秋,但他能跟大哥還手嘛?
被大哥打,是什麽滋味?
這問題終于有了答案。
不甜,很疼。
沈棠是第二日才知道這個消息。
還是祈元良無意間提的。
她險些被口水嗆到:“元良,當真?”
沈棠這幾天還愁如何繞過公西仇,将即墨秋騙過來。别看即墨秋看着很好騙,但公西仇不是擺着看的,是個硬骨頭。
正準備來一出聲東擊西,偷公西仇老家,祈善就給自己一個大驚喜,即墨秋進鍋了!
“你怎麽說服他的?”
公西族大祭司可不好糊弄。她跟公西仇關系這麽鐵,這老蝌蚪還要一成傭金,更何況是沒多大關系的?居然沒獅子大開口?
祈善卻道:“沒有說服。”
沈棠不信:“沒有?真沒有話術套路?”
祈善仔細回憶,肯定搖頭:“确實沒有,隻是提了句北漠不安分,公西仇即将率兵出征前線,問他有沒有随軍協助的打算。”
沈棠還等着下文:“沒了?”
祈善道:“沒了。”
沈棠由衷發出感慨:“……這位大祭司,意外得熱心正義啊,頗有古時遊俠義士,仗義行俠之風。此前是我想法狹隘,還以爲他會跟公西仇一樣死要錢呢,甚是慚愧!”
聖物前腳振臂一呼,大祭司後腳追随響應,這才是正常的發展,公西仇才是異類!
“對了,北漠那邊軍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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