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的人可算是走了。”
河尹,徐解私宅,内院。
徐解夫人邁入屋内,撲面而來的悶熱以及空氣中夾雜的湯藥氣味讓她皺眉。她揮退伺候的仆從丫鬟,直到屋内隻剩徐解親信。她繞過屏風,一眼看到躺床榻上的丈夫。
在床榻一側坐下。
呼吸微弱的徐解掀起一點兒眼皮,她翻着白眼低聲埋怨:“郎主不想去天海,也犯不着拿自己性命開玩笑,又是斷腿又是砸頭,連我都不通個氣,也不怕吓出好歹?”
徐解睜開雙眼一把将額帶摘下。
笑道:“這不是怕夫人騙不過旁人?”
這計劃隻有他和少數心腹知道,不敢告知妻子也是怕她演技不過關露出破綻。徐解手肘支着起身,夫人适時往他腰後墊了墊子,讓他能靠着不那麽費勁,忍不住嗔怒:“你不試試,怎知我騙不過人?罷了罷了,不跟你争吵這些。誰讓我隻是普通人,哪能知道你們這些能修煉的文心文士腦子有多硬!破個口子,流那麽多血都能活?”
她說着将塗着蔻丹的手,順着堆積在徐解腰腹的被褥伸進去,在他大腿肉嫩的地方狠掐一小塊肉,痛得徐解五官移位。他想喊疼,但爲了尊嚴,硬生生将聲音咽回去。
最終還是彎着腰身,跟夫人低聲告饒:“夫人!夫人!你下手輕點……爲夫原先隻是頭和腿疼,現在上中下都疼了……”
夫人這才将手收回來。
徐解趴着床榻斯哈喘氣,暗中用餘光去瞥身側之人,确信她沒那麽生氣,這才恢複常色。夫人氣倒是不氣了,但一想到如今局面還是愁眉不展:“雖說派了族老過去,但你又是斷腿又是撞頭,吳公那邊會信嗎?”
徐解這一出連她都不信。
他什麽酒量?
喝醉不說,還醉得神志不清,回内院路上腳滑踩青苔摔斷腿,迷迷瞪瞪爬起來又跌下池塘,腦袋撞上假山景觀。在池塘飄了大半夜才被巡邏護院發現撈起來,撿回小命。
這麽扯!
他怎麽不幹脆說喝醉了掉旱廁呢?
徐解捂着腦袋上隐隐發癢發熱的傷口,說道:“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吳公跟上南徹底失之交臂,他就拿河尹沒辦法。現在,我們萬事俱備,隻差一件東西了……”
什麽東西?
自然是沈君沈幼梨的回信。
隻有拿到回信,沈幼梨接納了他與河尹,名義上屬于康國領土,吳賢就徹底沒了威脅徐氏的籌碼。恰恰相反,河尹還會成爲康國邊境郡縣之一,成爲天海無形的威脅。
“基于這個地理位置,想來吳公不敢定都天海的,天海世家怕是要如喪考妣。”河尹成了沈棠邊境郡縣,吳賢再定都天海,這跟将自己脖子湊到沈棠劍下有什麽區别?
一想到那個畫面,徐解就想發笑。
動作太大牽扯到傷口,他又疼得五官位移,挨了夫人一頓批評:“有這麽好笑?”
她對外界政治局勢不清楚,了解到的也都是徐解主動跟她分享的。她實在無法共情徐解的笑點——吳賢不能定都天海,天海世家爲何要如喪考妣?不就是一個王都嗎?
西北大陸曾有那麽多國家并立,哪塊地方都當過王都,天海當不當王都很重要?
徐解道:“很重要啊,夫人。”
他握着夫人的手細細摩挲。
“其他的先不提,夫人可知地頭蛇有多麽難纏?如天海是王都,天海本地世家豪紳便是王都的地頭蛇。不管是什麽好處都要先緊着王都這塊地方,天海吃肉,跟着才輪到其他地方喝口湯。天海無法成爲王都,天海世家就要跟随吳公遷移至新的王都……”
天海世家的影響力會被削減。
“……吳公說要在新王都建什麽,大部分好處都便宜了新地方的地頭蛇,那些跟随吳公多年的老人心裏能舒坦?”徐解緩了緩笑意,又給夫人舉了個通俗易懂的例子,“夫人能在王都買到最時興的胭脂水粉、绫羅綢緞,随時會開戰的邊境郡縣能買到?”
天海世家的家底現在都在即将成爲邊境郡縣的天海啊,裏裏外外的虧損太大了!
徐解說得簡單,夫人自然也懂了。
小聲道:“差得這麽多……”
徐解歎道:“杜絕天海變成邊境郡縣,其關鍵在于河尹這塊地方,而上南歸屬又決定着河尹的歸屬。夫人,牽一發動全身啊。吳公輸得一點兒不冤枉,若是沒有過于縱容天海世家,讓秦公肅和趙大義徹底寒心,有秦禮籌劃,上南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若是谷仁不死,西北大概會三足鼎立。對于如今的吳賢而言,即便三足鼎立也比如今兩家共存好點,至少他還能拉攏谷仁當擋箭牌。谷子義真是老好人,最佳和事佬。
夫人道:“人各有命。”
徐解眼神莫名粘人:“爲夫不信命。”
夫妻二人早年聚少離多。
溝通少,了解少,感情一度降至冰點。
他忙于生意和家族籌劃,對内宅不上心。他隻要給妻子足夠體面和物質,潔身自好,便算好丈夫。她隻要管好内宅,照顧好兒女,便是好妻子。世上夫妻不都如此?
這兩年卻有了不同的想法。
唔,多少有種老房子着火的架勢。
這讓徐解有了很新奇的體驗。
特别是上一次收到文釋那小子的家書,他在家書提到一件很炸裂的私密話題,不啻于“火上澆油”,夫妻二人的感情直接突飛猛進,着火老房子差點兒燒得隻剩廢墟。
夫人面色一紅,輕輕拍開他的手。
“安安分分養你的傷吧。”
他捂着傷口:“哼,文心文士……”
隻要他放開了對文氣的控制,根本不用傷筋動骨養個一百天,夫人嗔似得白他。
徐解覺得這一眼,風情萬種。
因爲河尹郡守抱病不起,官署門口時不時就能撿到庶民偷偷送來的瓜果蔬菜、雞鴨鵝蛋,一天三次對着供奉家中的長生牌上香。終于,一腔誠心終于感動上天,他們的郡守蘇醒了,爲安撫人心還強撐着病體見了署吏,安排好官署事宜,河尹上下歡慶。
徐解蘇醒後,病情好得很快。
每天都要架着稀奇古怪的木拐在外晃一晃,朝城門方向張望不停。庶民不知道郡守在等什麽,直到一旬後,天海又來信使。
信使看着徐解的面色,拱了拱手。
“徐郡守可是在此等着在下?”
天海信使是喬裝打扮混入河尹境内的,徐解這邊完全沒收到消息,猝不及防被堵了個正着。徐解面不改色,陰陽怪氣:“徐某一不會占蔔算卦,二不知天命天時,如何知道信使還會玩一出‘白衣渡江’……”
信使沒有因爲徐解的譏嘲而不悅,隻是笑着告知一個噩耗:“徐郡守不要誤會,某這次來沒有旁的意思,是爲了送訃聞的。”
徐解心下眉頭一跳:“訃聞?”
“此前徐郡守不是昏迷不醒,委派族老前去天海?不湊巧,那位徐老先生年事已高啊,舟車勞頓,一病不起,竟是藥石罔效,深夜高熱殁了。主公命在下,務必将消息當面告知徐郡守,還請您——節哀順變。”
信使在“當面”二字咬重了讀音。
徐解對此也有心理準備,那名族老本身就不聽話,幾次三番親近天海背刺他,派出去也是他借刀殺人。隻是沒想到吳賢說殺就殺,如今又派人威脅,倒是讓徐解意外。
如今的吳公——
倒有多年前的風範了。
徐解畢竟是縱橫商場的老油條,什麽場面沒見過,面對信使的威逼,他也沒露出一點破綻:“唉,深夜高熱?一算年紀,族叔也是一把年紀的老人,殁了也算喜喪。”
扭頭命令身側的親衛去族中報喪,族老也算爲徐氏鞠躬盡瘁,對他後人的撫恤要給到位,吩咐完又邀請信使入内歇息。信使卻不肯挪步子,笑道:“小坐就不用了,主公怕路上有不長眼的毛賊,特地命了數千精銳護送在下。忙完了,還要回去複命呢。”
徐解心下咯噔,握緊木杖。
這厮還真搞“白衣渡江”那一套啊!
數千精銳全都到河尹境内了?
他正要開口應對,信使又提及吳賢邀請,還瞥着徐解不太利索的腿和手中木拐,道:“這木拐生得古怪,倒是極好用具。徐郡守用它,不用下人攙扶便能行走自如。”
徐解笑容略顯勉強。
“哦,這是舍弟送來的。”
據說是根據沈君那副木杖一比一做的。
徐解正想着如何拖延時間,或者豁出去将眼前信使宰了。河尹郡内有數千吳賢兵馬又如何?他從沈君手中接過河尹的時候,河尹便有了全民皆兵的計劃。每年農事不忙的時候,官署便會暗中組織各個村落演習武鬥。久而久之,不少村落将武鬥演習變成村落解決恩怨的場合。平時有什麽矛盾都攢着到這個活動解決,極大促進境内和平安穩。
村落械鬥案子大幅度降低。
這數千精銳敢動手,治下庶民也能擋擋。但,普通庶民作戰素質跟軍中百戰精銳還是差得太遠!動手就免不了流血犧牲。
徐解猶豫不定,信使緊盯着他。
催促道:“徐郡守,可想好了?”
徐解仍未放棄拖延時間,他要安排族人撤離,若全部落到吳賢手中,就麻煩了。
信使顯然不吃他這一套。
就在雙方僵持的時候,一陣陣馬蹄聲從城門方向靠近。徐解聽着馬蹄聲,心髒七上八下。浮姑城經過沈棠重建,主幹街道極其寬敞,而且禁止縱馬,這馬蹄聲——
徐解看着信使,木杖都被他捏碎。
信使催促:“徐郡守還等什麽呢?”
馬蹄聲愈來愈近。
跟着,便是熟悉的武氣靠近。
徐解的眸子瞬間亮起,絕處逢生。
“阿兄——”
馬背上的青年武者一躍而下,雙腳落地之時,戰馬化作武氣收入虎符。在他身後,竟是一支百人規模的騎兵。青年發型不似常見風格,頭發編成諸多發辮,束在頭上。
不是徐文釋又能是誰?
徐诠咧着個嘴,手中還卷着馬鞭。
“我回來了!”
說着,跟牛犢子一樣沖向徐解。
給了多年不見的堂兄一個大大熊抱。
徐解都能聽到自身骨骼呻吟動靜。
縱使内心狂喜,面上還是沒給多少好臉色,教訓道:“多大人了,還這麽小孩子氣?你也不怕被使者看笑話。文釋這孩子離家多年,粗魯沒規矩,讓使者看笑話了。”
信使沒看這對堂兄弟互動。
他的視線落在那支百人騎兵身上。
不少騎兵馬背上挂着滴答滴答淌血的腦袋,有一兩個腦袋有些眼熟。徐诠注意到他的視線,解釋道:“回來路上碰見幾支鬼鬼祟祟的山匪,擔心他們作惡就順手收拾了。隻可惜他們逃得忒快,遺憾隻抓到十來個……十來個腦袋也夠給堂兄串一串項鏈啦。”
信使的眼眶不知何時布滿血絲。
望向徐诠的視線帶着一閃而逝的嗜血。
徐诠恍若沒看到,兀自轉着垂在肩頭的小辮子,笑嘻嘻跟徐解邀功,卻被徐解罵了一頓。什麽叫用這些腦袋給他串一串項鏈?此前用十烏勳貴腦袋給他做項鏈當壽辰禮物,氣得他頭疼好幾天。這小子現在還變本加厲!不知情的還以爲徐氏教育野蠻呢。
信使暗暗深呼吸平複心情。
道:“聽聞徐小郎君投了沈君帳下?”
徐诠道:“是啊。”
信使質問:“那又爲何在此?”
徐诠主打一個有問必答,撓撓頭:“哦,這個啊,臨近年關,想念多年沒見的兄長,告了個長假,順帶替主公當回信使。”
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給徐解。
徐解看似鎮定,實則手抖地接過。
信使面色不善道:“這是?”
徐诠笑得龇牙:“小子實在是離不開兄長,纏着向主公舉薦阿兄,主公念着往昔交情,也覺得阿兄人品貴重,遂文書征辟。”
信使道:“征辟?”
他聲音陡然嚴厲。
“沈君難道不知徐氏與吳公……”
徐诠傻憨憨道:“這個自然知道,阿兄曾是吳公帳下幕僚,但——不是分了?”
他雙眸真誠看着信使。
又扭頭看看自家兄長:“不是嗎?”
|ω`)
征辟這個,棠妹一開始的身份隻能算辟,現在這個地位算征了。不過懶得分,直接用征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