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賢住在芈側夫人院落的事兒,沒多會兒功夫就傳到被軟禁的正夫人耳中,橘紅燭光都無法讓她臉色好轉。燭光悄悄搖曳,正夫人死白着臉,深邃眸底是翻湧的惡念。
二公子給她披上一件禦寒氅衣。
低聲道:“母親,您誤會父親了。”
正夫人良久才回過神,聲音沙啞:“倘若是誤會,他就不會抛着正院不住,宿在一個舞姬院中了。他才剛回來,哪怕住在書房也比宿在妾室屋内好,他根本沒打算顧念爲娘的臉面。一點體面都不肯給了……”
她不用想也知道“吳賢剛回來就将正室軟禁”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也知道其他人怎麽議論恥笑。光是想想那個畫面,便覺得臉頰火辣辣,仿佛被人掌掴至臉腫。
二公子壓下心間的煩躁。
他爲母親忤逆父親,結果母親絲毫沒注意,還糾結跟父親那點兒恩怨,眼界狹隘,隻會拖他的後腿。他不是不愛母親,隻是煩躁母親永遠分不清輕重緩急,跟外祖家糾纏不清。她難道不知父親有多厭煩幾個舅舅?爛泥般的東西,母親還以爲他們可靠。
二公子幼年受她影響也親近幾個舅舅,但等他年紀稍長,看清幾個舅舅爛泥扶不上牆的本事,看多幾個舅母隔三差五來打秋風的嘴臉,他便知道母親騙了他。他幾次三番想要勸母親改一改,與其幫扶舅舅成材,倒不如多下點狠功夫,将父親完全籠絡住。
父親耳根子軟得很,跟他多談談感情、回憶往昔、賣賣可憐、順着他的心意,夫妻倆不說如膠似漆,但也沒了妾室生出歪心思的餘地。隻可惜,母親根本舍不得幾個舅舅吃苦。哪怕前腳答應好好的,後腳舅舅上門噓寒問暖賣慘,母親又将他們當寶貝珠子。
啧啧,也不見她如何疼寵親兒子。
僅從這方面來說,他覺得母親和父親真是天生一對,兩個人耳根子都軟得驚人。父親早些年都已經覺察到母親和舅舅摻和進不該摻和的事情,緻使他遊獵險些被害,他念在夫妻一場居然隻是口頭訓誡、疏遠感情,母親被娘家幾次坑害,她也一如既往奉獻。
“母親,莫要難受了。往好了想,父親隻是将您軟禁,讓你反省,可見他心中還是顧念你們的感情。”二公子内心有無數不滿,嘴上也不能說,還得順着母親心意寬慰她想開點,“您怕是不知道,因秦公肅一系,父親幾欲命喪戰場,甚是兇險。”
說起秦禮一系,二公子也想罵人。
秦禮一系是掣肘天海世家最關鍵的棋子,将他們逼走,後者隻會更加嚣張跋扈,同時也讓吳賢勢力縮水一截,再加上之後大本營被敵兵精銳夜襲,打了個措手不及,損失更是不能用數字估量。二公子有取代大公子接替吳賢的野心,吳賢的自然也是他的。
家底縮水,他如何不心疼?
天海世家一派坐大,他如何不頭疼?
隻是,他更頭疼的還是父親和大哥。
“您放心,回頭兒子跟大哥一起向父親求求情,您再服個軟,認個錯,這事兒便也過去了。”二公子說到這裏苦笑,“隻是大哥近來忙碌,怕是要讓母親再熬個兩天。”
正夫人擡頭環顧四下。
道:“你大哥沒有來?”
二公子含糊:“或許是沒收到消息。”
正夫人表情變了又變,周身戾氣肉眼可見濃郁三分,眉眼有嫌惡一閃而逝。二公子見此,心下勾唇,對這一幕樂見其成。
他知道母親不太喜歡大哥。
聽人說是大哥在母親腹中就不安分,鬧得她吃盡苦頭,生産時個頭偏大,這讓初次生産的母親痛了三天三夜才艱難娩下。生育之苦,撫育之苦,教養之苦,她通通吃了個遍,付出諸多心血換來個殘缺品,父親不喜大哥天資平庸,連帶着母親也生出嫌惡。
啧,确實蠻糟心的。
若是以往,二公子還不屑挑撥母親跟大哥,但今時不同往日。他敏銳感覺到父親對他的态度變了,明面上變化不大,但私下教考他學業的時候提及“含章可貞,以時發也;或從王事,知光大也”,教導他謙遜。
這一句就足以讓他咯噔。
跟随主君左右,有才能而不張揚,能立功但不倨傲,重謙遜,禁張狂,恪守正道。
背後的含義讓二公子無法接受!
大哥哪裏都不如他,隻是投胎好、出生早,便占了“嫡長”的位置,将他多年努力苦修貶到塵埃,一切苦心經營化爲烏有。
他不甘心,他要自救!
正夫人拍拍他手背,歎氣道:“究竟是沒有收到消息,還是收到消息不肯來,隻有你大哥自己心裏清楚。你不用操心爲娘的事情,即便是爲了你,阿娘也不會輕易倒下。且讓後院那幾個開心幾天,回頭收拾!”
二公子點點頭:“嗯。”
正夫人又憐愛看着這個赤誠孝順的兒子:“你先在側廂住一夜,明兒再離開。”
現在就走,還不知吳賢怎麽想。
二公子乖順地答應下來。
第二日,天色微亮。
二公子早起要給吳賢請安,卻被告知後者前腳剛出門,他問:“父親是去軍營?”
“家主去趙府了。”
跑去噓寒問暖,送錢送慰問。好說歹說勸着趙奉家眷多吃多喝,恨不得直接上手填鴨,一天能賞賜三四頓,明裏暗裏讓他們養肥一些再上路,不肥美起來誰都别想走!
趙府衆人見狀也隻能咬牙配合。
幾天下來,下巴都圓潤了一圈。
當趙奉夫人第三次登門請辭,吳賢終于不找借口避而不見,遣五百精銳兵馬,送上豐厚盤纏,恨不得敲鑼打鼓,昭告天下——看,趙奉他老婆孩子都安全送出去了哦。
要是路上出了什麽意外也怪不得他。
十數輛馬車在精銳護送下,高調駛出天海,趙奉夫人剛呼吸到外頭的新鮮空氣,便忍不住扶着窗沿幹嘔。幼子輕拍她的脊背,閨中好友也遞上來果幹:“吃點,壓壓。”
她好半晌才壓下翻湧的惡心。
咒罵道:“吳昭德真是有病!”
跟着又罵趙奉:“趙大義也是眼瞎!”
害怕外界诟病诘責,他就逼着一群老弱婦孺快速增肥,害得她看到食物就惡心。
“不提這倆男人,咱們好歹脫身了。隻要路上不出意外,很快就能看到你家男人。回頭你想怎麽罵他,還不是你說了算?”
趙奉夫人這才壓下心頭怒火。
隻是,壓得越久,回頭噴發越狠。
若是按照尋常話本虐戀情深的狗血套路,這一行人路上肯定要出點波折,倒黴一些還要全軍覆沒,最好還是快到目的地前夕或者接應人就在十幾裏開外的地方出事。
現實卻是連不長眼的山賊都沒碰見。
吳賢撥出的五百精銳,絕對是精銳中的精銳,他比任何人都怕這夥老弱婦孺出事。五百精銳日夜兼程,終于将人安全送到沈棠勢力境内,但——也沒碰到來接應的人。
畢竟誰也不知道她們什麽時候來。
隻能跟勢力交界處駐軍提前打招呼。
盡管康國第一版軍事制度還未詳細确立,但邊軍都已經安排下來,最高守将在此駐守屯兵,該招兵招兵,該練兵練兵,該巡邏巡邏,該屯田屯田……一切都井然有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官署還癱瘓着。
倒不是沈棠沒派人來出差,而是——
派來的人是崔孝。
誰懂啊,一扭頭就把長官忘了的體驗。有種他好像來了,又好像沒來的微妙感覺。
崔孝:“……”
盡管癱瘓的官署積累了一堆麻煩,但架不住高端的文心文士能【三心二意】,文氣化身和本尊可以将十二個時辰掰成三十六個時辰用,同時還能将轄内縣鎮視察一遍。
派人将官署原來的舊班底,隻要還有一口氣的全部挖出來,再威逼利誘弄來十幾号勉強能用的人,又去隔壁邊軍營地,拉了一批認字又機靈的,縫縫補補,拼拼湊湊。
所以,官署目前的真實狀态——
癱瘓了,但又沒有完全癱瘓。
唯一讓崔孝欣慰的是,主公跟世家掰手腕終于有了結果,想來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稍微喘一口氣。他的文氣化身從外頭回來,路過大門,瞧見門口立着一個黑黢黢的兵卒跟他臨時提拔的文書小吏。兵卒聲音飄進他耳朵:“……大概什麽時候回來?”
小吏道:“觀天色也快了。”
跟着小吏又問明什麽事情。
兵卒回答說半個時辰前,邊關出現數百兵馬,自稱是吳賢帳下精銳,奉命護送趙奉親眷老弱,讓他們一家團聚。這些精銳也不能将人抛下就走,要交接清楚好回複。
至于爲什麽不找守将……
将軍不知道去哪裏開荒了,找不着。
相較之下,崔孝的活動範圍比較小。
小吏也是束手無策,讓兵卒耐心等等。
因爲崔孝空降也才個把月功夫,事務繁多總在外奔波,拯救癱瘓官署、派人拯救性秋收、安排人手丈量土地、配合邊軍開墾荒田、重新登記人口戶籍……再加上他還有謎一樣的微弱存在感,即便是天天跟崔孝接觸的文書小吏,他在重新見到崔孝之前,也想不起崔孝那張臉有什麽特征。唯一慶幸的是,這位新長官很負責,每日都住在官署。
蹲一蹲,還是能蹲到人的。
兵卒聞言歎道:“也隻好如此了。”
崔孝就站在他們三步開外看着。
二人視他如空氣。
很顯然,指望他們主動注意自己很難,崔·文氣化身·孝隻得弄出動靜,二人卻以爲他是剛來。兵卒抱拳行禮,表明來意。崔孝知道送來的婦孺老弱身份,點了點頭。
“此事我知道了。”
打發兵卒去請前兩天剛過來的趙葳。
趙葳是主公親衛心腹,正常情況不會離開主公太遠,不過主公那個實力也确實不需要趙葳礙眼。考慮到治下各個地區,特别是國土邊境郡縣人手吃緊,便将趙葳下放。
特地關照,将她丢到崔孝這邊。
趙葳收到消息匆忙趕來,吳賢的人手已經離開,廳内隻剩崔孝和一群擔心受怕、舟車勞頓的老弱婦孺。趙奉夫人看到熟人,緊繃的心弦徹底松開,無窮的疲累猶如潮水向她湧來。當她得知趙奉不在此處,雖有失望,但也不意外:“唉,他沒事兒就行。”
行軍打仗是将腦袋栓褲腰帶的活兒。
自家男人又是高階武膽武者,實力雖強,但面對的敵人也強,一個不慎就可能人頭落地,首級成了人家邁向更高處的功勳。對于她而言,丈夫能從戰場活着回來就好。
崔孝故意賣個關子:“弟妹啊,大義雖不在,但有人在,你不妨猜上一猜?”
趙奉夫人納悶:“是誰?”
一時半會兒,她也想不到女兒身上。
或者說,不可能想到趙葳身上。
趙葳離家出走多年,這些年跟家裏的聯系極少,每次都隻是報平安,不曾透露自己能修煉。至于武膽武者一事兒,趙奉也是屠龍局父女初見才知,崔孝算是第二個人。
她隻知道女兒很安全,這便足矣。
崔孝道:“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趙奉夫人想不到,便開始瞎猜。
“莫非是公肅?”
“不是公肅。”
秦禮被自家主公扣着不給走。
用錢邕那厮的話來說,盛寵加身。
崔孝還想爲難,便聽屋外傳來急促腳步聲,偶爾還能聽到武铠金屬互相碰撞的脆響。他拿着刀扇笑道:“說什麽來什麽。”
趙奉夫人連同其他人也循聲看去。
一道高大魁梧的人影逆着夕陽入内,屋内視線昏暗,加之背光,趙奉夫人來不及看清來人相貌。不過,來人卻眼尖找到了她。一條大長腿邁開,幾步就将距離拉平。
趙葳對着還沒回過神的母親。
一個猛女熊抱,抱得密不透風。
激動高聲:“阿娘!”
趙奉夫人怔怔:“……”
擡起想推人的手也僵在半空。
趙葳中氣十足的“阿娘”震得她耳朵嗡嗡作響,回音不斷,甚至連靈魂都要被這倆字填滿了。一貫鎮定自若的她徹底慌了。
“你、你你你——”
“飯能亂吃,娘不能亂認啊!”
趙奉夫人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她隻有三個兒子啊!
眼前這個身形魁梧的好漢是誰???
趙奉夫人内心:∑(っ°Д°;)っ卧槽,女兒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