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的動作驚動照顧她的婦人。
婦人問:“娘子可是需要點兒什麽?”
白素被逮了個正着,心底無端浮現幾分心虛。她神色尴尬地放下了車簾,倏忽計上心頭,準備從婦人口中挖出點兒什麽情報:“沒什麽需要的……夫人可知那位郎主來曆?”
婦人警惕道:“你問這作甚?”
“奴家遭逢大難,遇上恩公才僥幸撿回一條命……”白素垂首,柳眉婉約,刻意遮掩過于英氣姣好的面龐。隻聽那嬌嬌軟軟的聲音,腦中下意識便腦補出一位嬌弱的小娘子。
沒有人會對弱小可憐的人提起防備。
甚至會心生憐惜。
婦人道:“原是如此,唉,可憐了。”
她憐憫地看着一身傷勢的白素,不禁腦補一出“嬌女子遭逢厄運,狠惡霸仗勢行兇”的戲碼,再由己及人,終是放下了戒備。她輕歎一聲,打開話匣:“郎主來曆,小婦人也不知,隻知道姓沈,是個難得的大善人。”
白素聞言詫異。
“大善人?”
夫人點頭:“是。”
“夫人是那位沈郎主治下百姓?”白素又問婦人,問題尖銳了些,“跟随沈郎主千裏迢迢去河尹——夫人可知河尹是什麽龍潭虎穴?更不提一路上風餐露宿、舟車勞頓……”
婦人隻當白素是關心好奇。
至于話中那點兒“茶言茶語”,她并未察覺。隻是順着白素的問題一一回答。
她道:“小婦人可不是沈郎主治下百姓,家中四代居于四寶郡境内,土生土長的本土人士。前陣子亂軍作祟,小婦人家中上下幾口都喪了命,隻剩小婦人和年幼稚童……”
一個不算年邁的女人, 一個懵懂不知的孩童, 家中積蓄被亂軍搶劫一空,民宅被一把火燒光,無積蓄、無錢财、無謀生手藝……試問,二人在這個世道, 如何安穩活下來?
這種組合跟年邁的老人一樣好欺負。
若不跟着沈棠, 而是選擇留在故土重新開始,婦人閉着眼睛都能猜到自己會遭遇什麽。
她需要外出尋個謀生工作, 無法時時刻刻待在孩子身邊, 她的孩子會被欺負,因爲大家夥兒都窮瘋了、餓瘋了, 孩子更大概率是被拐賣, 下場再慘些,混進肉鋪充作肉脯。
倘若幸運一些,孩子無事, 但不意味着她就安全了——因爲住宅被焚燒,她無家可歸。
要麽帶着孩子住在殘破建築混日子,要麽搭個勉強能遮風擋雨的茅草屋住下,毫無安全可言。半夜熟睡,甚至會有不同的流氓混子鑽進茅屋,盜錢财、強迫她、讨便宜。
這種事, 太常見了。
因爲她沒有防身的本事、家中也沒有強壯的男人, 孤兒寡母就是會被欺負,被欺負了也無人替她伸張喊冤, 她隻能打碎牙齒和血吞。欺淩女子和孩童,風險最小收益最高。
婦人哪裏還敢留下來?
哪怕知道河尹是險惡之地,她也隻能硬着頭皮來了——再不濟, 這幾日她和孩子都能吃到幹糧,走得慢也不會被軍爺鞭笞威脅。婦人甚至因爲照顧白素而獲得額外報酬。
婦人之言, 白素如聽天書。
不過, 她第一反應不是沈棠如何善良而是感慨此人“巨富”, 要知道整個隊伍可是有三千多人啊!是三千多人, 不是三百多人!
三千多張嘴!
普通百姓占了六成!
其餘四成皆是私屬部曲。
糧食不緊着能打仗的青壯男人,反而勻出來給老弱婦孺充饑, 雖然不是各個都能十分飽、填飽肚,但他們吃了有力氣能走這麽多路,而不是“躺着餓不死”的最低标準……
白素心裏粗略估算一下。
那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沈郎主不是家大業大的巨富,那就是個十足十的傻子, 不然哪有人會這麽幹呢?
白素應和道:“沈郎主心善。”
婦人也一臉慶幸地點頭。
她也是經曆過災年的, 那時候國家還是辛國——不是這裏出了蝗災、便是那裏出了水災, 百姓日子過得“跌宕起伏”,常年在“快要餓死”以及“有點餓但餓不死”之間來回橫跳。
一旦發生災情, 有些地方會放糧赈災。
所謂的粥,粥水偶爾清得能數清楚多少麥粒, 偶爾混濁得摻雜了一半的泥沙,維持着百姓喝了能“躺着餓不死”,别說拖家帶口日行多少多少路程了,多說兩句話都沒力氣。
兩相比較之下, 婦人真心覺得沈棠是個大善人,不止是她一人, 忐忑選擇跟随的百姓都是這般想的。他們留在本土沒有活路可言, 心一橫才選了沈棠, 誰知能吃飽肚子。
因爲沈郎主大多時間都在隊伍前頭, 因此沒看到——部曲兵士給百姓發糧, 拿到幹糧的百姓無一不是含着淚收下,不是狼吞虎咽吃下肚、擔心留不到下一頓,便是舍不得吃,偷摸藏起來,擔心有了這一頓沒了下一頓。
但他們沒想到,頓頓都有。
這大半月下來——
讓停就停,讓歇就歇,讓行就行。
有哪個喊過苦、喊過累、喊過不願意?
沒有!
一個沒有!
白素聞之神色動容。
不過,她擔心婦人有誇大其詞之嫌,想親眼看看。又半日,白素用感覺身體好一點兒,想下車走走、換換氣爲理由,趁着一行人停下來休息的功夫, 被婦人攙扶着下車。
部曲兵士正在提着竹筐發幹糧。
白素暗暗伸長脖子去看。
竹筐中果然是滿滿的圓潤餅子。
這些餅子用料非常實在, 又厚又沉。
部曲兵士發到白素的時候, 瞧也不瞧, 給她也遞了一張。基本是大人兩張,小孩一張。
一半休息的時候吃。
另外一半路上再吃。
白素嚼了一口沒什麽滋味、但聞着有麥香的餅子,混着口水将其軟化,咀嚼咽下肚。
婦人給她遞了一截竹筒。
這是用來喝水的。
莫說這些百姓家當都被燒毀了,即便沒有,逃亡路上也不會鍋碗瓢盆帶齊全,飲水器皿短缺。正巧路過一片偏僻的野竹林,沈棠毫不客氣地指使趙奉帳下私屬部曲去砍。
免費的勞動力,不用可惜了。
白素接過,低聲道謝。
她吃着的同時,暗中觀察那些百姓的表情,果然如婦人所言,并未作假。她心下一歎,将那個餅子連同掉下來的餅渣全部吃完。這時候,昨晚見過的小娘子向這邊靠近。
白素見林風沖自己來的。
笑着問道:“可是恩人見我?”
林風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搖搖頭。
她道:“不是。”
白素不解:“那小娘子這是?”
林風:“女郎傷勢未愈,需要調養。”
她看了一眼身後側跟着的屠榮,努了努嘴,屠榮認命一般将一小鍋東西端給白素身側的婦人。白素起初不解,待那口小鍋靠近,敏銳嗅到一股誘人肉香,不由得吞咽口水。
她問:“這是?”
林風如實回答:“哦,這是斥候探路的時候,順手獵的野物,讓拔了毛煮了。”
白素知道這是好意,但她吃過一張餅子了,再加上傷勢折磨,此時沒什麽沒胃口。
便想借花獻佛給林風。
林風謝過她的好意:“女郎心意,不好推辭,隻是奴家還在守孝,飲食上有些忌口。”
雖說這陣子都在趕路,甚是辛苦,但她老師的手藝可比庖子好了不知多少,日日都有葷食供應——老師下廚是爲了自家郎君,順手也會給其他人留一小份,飽一飽口福。
隻是她和屠榮還在孝期,飲食有忌諱。
他們那份特殊一些,要另外做。
林風年紀不大,胃口也小。
這大半月硬生生圓潤了。
白素歉然道:“是奴家唐突了。”
那一鍋湯便讓她轉交給了婦人的孩子。
看着那孩子一點兒不怕燙,吸溜吸溜幾口便将香濃的乳白湯水喝完,大口大口嚼着鍋中不算飽滿的肉塊,一臉心滿意足,白素怔怔看着,蓦地有些心酸,眼眶随之泛紅。
婦人問:“娘子可是哪裏不适?”
白素低頭避開婦人關心,不願脆弱之色被他人看到,她緩了緩情緒,不一會兒便恢複常色,低聲道:“無他,隻是看到夫人孩子,想起薄命早夭的弟弟和妹妹……”
嚴格說來,他們也不算是餓死。
那時候家裏真的是太窮太窮了。
阿父又是求人又是背債也隻能保持一家幾口勉強餓不死,兩個弟弟妹妹年紀小,分到的食物也最少。他們實在是餓得厲害,常常腿軟暈眩,餓得難受就去喝水……
有一日,家中大人都出去了。
倆孩子待在家中玩耍。
此時,村頭癞子經過門口,看到倆孩子過家家一般你扮演阿父、我扮演阿娘,埋鍋造飯,癞子便嗤笑了一聲,哄騙這倆孩子村頭有個地方,那裏的土比肉香多了。
人吃了以後無病無災!
他們還真去挖了,挖了還真狼吞虎咽吃了,還不忘給祖父祖母、阿父阿娘、阿兄阿姊留一份。阿父勞作回去的時候,倆孩子已經被粘稠的泥巴活生生噎死……屍體僵硬。
白素比恩師“貪婪”。
她這輩子遺憾的事情太多了。
例如,遺憾幼弟幼妹來到世上走一遭,竟連“肉”是和滋味都不知道,至于那賴頭……
上門讨說法反被嘲諷,祖母也是因爲這一遭才跟賴頭老娘動粗,之後一病不起……
婦人不知緣由。
但看白素眼底傷感便知是自己兒子勾起了往事,心下咯噔,吓得她連忙暗中揮手,使眼色示意兒子快離開白素的視線。
在婦人看來,沈棠願意出報酬讓她照顧白素,便意味着白素娘子是非常重要的貴人,自己可不能怠慢,更不能讓對方不快。
白素并未錯過婦人的神情和小動作。
她稍微一想便知爲何。
隻是笑了笑,沒說其他的話。
趕路是非常枯燥的事情。
如何枯燥呢?
枯燥到沈棠也感覺無聊,内心編排狗血話本的程度!她倒是自得其樂,可憐了顧池“追更”聽故事,有了上半截,沒了下半截。
好似那内庭宦官,開了個頭,下面沒了!
人否?
非人哉!
顧池露出宛若便秘七八日的哀怨臉。
看得祈善一臉稀奇。
他跟顧池本就是臭味相投的相識。
說話也不用太顧忌,直言:“真不用讓褚無晦給你飯食裏邊兒撒一把巴豆粉?”
顧池不解其意。
祈善從布袋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背後紋路精緻小巧的圓形銅鏡,亮出來。
示意顧池看看鏡中他的臉色。
顧池慢了一拍才回過未來,臉色不善地道:“巴豆粉?你留着自己慢慢品嘗吧!”
這厮就該吃一碗濃稠濃稠的巴豆粥!
損不損啊!
祈善被罵了也不氣。
因爲他知道顧池比自己更氣。
沈棠聽到後方祈善笑聲,腦袋冒着問号,向後一看,正好看到顧池提着劍鞘威脅祈善,祈善一副“你有本事你拔劍啊”的挑釁臉……
沈棠跟康時嘀咕。
“回頭,季壽跟元良打聽打聽。”
康時正扭頭看熱鬧。
“打聽什麽?”
沈棠道:“他喜歡什麽顔色的麻袋。”
_(:3」∠)_
啊,距離14号越來越近了……
心虛……
今天翻了翻資料,突然發現古代很早就有以工代赈的例子。辦法是好辦法,但問題難點不在于這個主意多精妙,而在于糧食,地主家也沒糧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