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七,颍川郡晴空萬裏,天氣大好。
府城的廟前街,原本是郡裏最熱鬧繁華的去處,平素裏攤販如雲,店鋪相連,來往的顧客摩肩接踵,絡繹不絕,而今臨近年關,商戶們已是歇業了九成,逛街的人也少了大半。
陳義山一直喜歡吃街頭老許家的芝麻醬汁熱豆腐,旬月不見,便十分想念那味道,不料今日溜達到街頭,卻沒有遇到老許出攤。
吃不到美食,陳義山心裏不免悻悻,索性肆意的走了起來,随意看着,打算溜達一圈之後仍回家裏去。
街上的行人瞧見他,便都立刻恭恭敬敬的駐足,道一聲:“陳公子好。”或者稱一句:“陳仙長好。”
他也謙遜的回以問候,開始不覺怎樣,但是次數多了,便覺有些不大自在。
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現如今整個颍川郡怕是無人不知道他陳義山的仙名,走在街上,再不像從前那般無拘無束了。
他便盡量躲着人走,隻尋偏僻的巷道,卻沒成想走着走着卻拐進了一條死胡同,倒轉出來之後,七拐八拐,反而離家越來越遠了。
陳府在城東,他卻轉到了城西去。
城西槐樹街也是有名的繁華去處,其得名于街中央一株粗達數圍的老槐樹,眼下店鋪歇業,街上清冷,隻有一群孩童圍着老槐樹嬉戲玩鬧。
看見是一群幼兒,陳義山便松了口氣,孩子們總不似成人那般殷勤見禮寒暄,遇着了也無妨。
他信步走了過去。
“陳氏子,義山公,本凡人,上雲夢,勤修行,仙道成,麻衣歸故鄉,仗劍疾如風,先誅金公子,再滅大神通,一雷驚天地,萬民齊稱頌……”
陳義山正溜達的惬意,不料那群孩童一看見他,便嬉笑着圍了上來,嘴裏唱着不知是誰編出來的童謠,繞着陳義山轉悠。
幾個膽大的孩子還伸手扯他的衣袍,嚷嚷道:“仙長仙長,我也要成仙!你收我做徒弟吧!”
“收我收我!我最聰明了,我能認五十個字!”
“嘁,我還會背古詩,二十首呢!”
“……”
陳義山苦笑起來,逃都無處逃去,隻好俯下身子摸着近前孩童的腦瓜子,說道:“娃娃乖,去家裏吃桃,吃仙桃去啊。”
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陳府所在的那條街飄滿異香,因此能吸引臨近的頑童們騎牆窺桃,但是此處的孩子卻不知道他家裏有仙桃,嬉笑着,繼續纏着他,誰也不肯離去。
“乖啊,都不要拽我的衣裳,我給你們看個仙術。”
孩子們一聽,便都松開了手,眼巴巴的盯着他。
陳義山笑道:“看好了啊——”
說時遲那時快,陳義山“嗖”的一聲,已化作一道殘影,閃電般從孩子們眼前消失。
“仙長變沒了!”
“是飛天了麽?!”
“天上也沒有!”
“鑽地下了吧!”
“還會出來麽?”
一衆幼兒呆呆的議論。
用奔雷身法“逃掉”的陳義山藏在大槐樹後面,默默的擦了一把額頭上溢出的冷汗。
慚愧慚愧,居然需要以這種手段诓騙孩子們。
看來以後可不能随便出門了。
幼兒忘性大,議論了一陣之後,便不再關心陳義山到底是上天還是入地了,又繼續唱起了那童謠。
“哒哒哒哒……”
一陣蹄聲悠然傳來,槐樹街頭多了一隻毛驢,驢背上翻身下來一個年輕男子,笑呵呵的沖一衆幼兒招呼:“來來來,叔叔這裏有鳳梨酥,你們要吃麽?”
陳義山也從老槐樹後面悄悄探出腦袋來。
隻見那男子儀态潇灑,舉止文雅,長着雙丹鳳眼,濃眉短須,免冠青袍,木簪布履,手裏提着一盒點心,正和藹的對幼童們說道:“我問你們一些事情,誰要是回答的上來,而且說得是實話,我就把這盒鳳梨酥給他。”
“叔叔你快問吧!”
“我說!”
“我肯定知道!”
“我最會說實話了!”
“……”
孩子們七嘴八舌的應承着,瞬間便把那年輕男子圍在當中,嘴裏都噙着指頭,目光發直的看着那盒鳳梨酥。
陳義山望着那一人一驢,覺得面生,應該不是本郡的人。
“你們剛才唱的童謠我都聽見了,你們唱的‘再滅大神通’,是說誅滅颍神嗎?”年輕男子笑呵呵的詢問孩子們。
“是啊,就是颍水裏的那條大金魚!”
“對,大金魚壞透了!”
“大金魚最喜歡吃娃娃,抓住男娃娃當面條吃,抓住女娃娃當饅頭吃的!”
“大金魚還要淹死我們!”
“我爹說大金魚是惡神!是最壞最壞的惡神!”
“……”
孩子們争先恐後的回答,眼睛仍舊不離那盒鳳梨酥。
“哦,那你們說的義山公是誰啊?”年輕男子又問。
“就是陳公子啊!”
“是陳仙長!”
“我知道,是,是郡丞大人的兒子!”
“他在雲夢山修過仙的!”
“他剛才還在這裏!一陣風似的就變沒了!”
“……”
陳義山縮回腦袋,又隐入了老槐樹後面。
那年輕男子聽了孩子們的話,注目觀望,卻什麽也沒有看見。
回過頭來,年輕男子微微一笑,又問道:“那路太守呢?你們誰知道路太守?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我知道!路太守是壞人!”
“我也知道!我娘說了,路太守是,是助什麽爲虐的大壞蛋!”
“是助纣爲虐啊笨蛋!”
“是狼狽爲奸!我爺爺說了,路太守跟大金魚狼狽爲奸!”
“……”
“嗯。”那年輕男子沉吟着,若有所思,忽然又問道:“你們誰知道義山公的家在哪裏?”
“我知道,是在東城啊!”
“好遠的。”
“大叔,我引你去!”
孩子們紛紛指示方向,自告奮勇的要帶路,那年輕男子擺了擺手,道:“不必了,我自己去找尋吧。你們都是好孩子,這鳳梨酥,人人有份!”
說着,那男子把手裏的紙盒拆開,往孩子們手裏放鳳梨酥,果然是人手一塊,孩子們喜笑顔開,嚷嚷着四散去了。
那年輕男子重新騎上了驢背,優哉遊哉的往東去了。
陳義山心下一陣狐疑:“彼是何人?打聽這些事情做什麽?”
他悄然尾随了上去,以慧眼凝視,片刻間已知對方底細——
“袁貞,字端方,修聖道有成,入朝爲監察禦史,官至從七品……”
陳義山恍然。
朝廷終于派人來了啊。
修聖道有成……
陳義山暗思自己出身于人道,又修仙道,神道和妖道也都有所侵染,隻剩下魔道和聖道還未曾接觸過,誰成想今天就遇到個聖道中人。
但常聞聽聖道門徒輕神蔑仙,認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個修聖道有成的袁貞袁端方,卻不過是個從七品的監察禦史,似乎,也不怎麽高啊。
自己的父親,以武入仕,還做到了正四品的方面大員呢。
陳義山微笑着跟了上去,他想看看這個單騎入郡的聖道門徒,準備在此地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