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迷迷糊糊中醒來的時候,往旁邊的床鋪上一看,毫無意外地隻看到了一疊收拾整潔的被子,早就沒有了男人的身影。
今天是《炙熱集結号》第一天錄制,錄制時間安排在下午一點,不過因爲那麽多人需要提前完成造型,大概十一點左右就需要提前報道了。
林延看了一眼手機,确定時間還早,随意地揉了一把蓬松的頭發,頂着睡眼鑽進了衛生間。
等到洗漱完畢出來後,他正思考着要不要去樓下吃早餐,視線無意中一瞥,發現了擺放在床頭的那張紙條。
林延疑惑地走了過去,拿起來看了一眼。
顯然是景元洲留的,大概是怕發消息會吵醒他,才選擇了使用這個方式:【早餐不用去餐廳吃了,我會順道帶回來。如果有人敲門,記得去開,是我叫的客房服務。】
紙條上面的内容顯然沒有任何問題,隻是林延反複看了看,總覺得,似乎哪裏又有點不太對勁。
然而不等他多想,房門被人敲響了。
結合景元洲留下的字條,林延第一反應是客房服務員到了,所以開門後,當看到站在門口的辰宇深時,略微有些驚訝:“今天怎麽起這麽早?”
按照他對幾位電競選手的了解,那些人絕對是能在床上多賴一秒鍾就堅決不會浪費這點寶貴時間的存在,而很顯然,目前八點半這個時間點,并不符合他們生物鍾的正常規律。
不過從辰宇深眼邊隐約的黑眼圈來看,昨晚顯然也沒有睡好。
林延見少年站在門口也不動,轉眼間也明白了他的來意,側了側身子讓出一條道來:“titans現在不在,你先進來吧。”
辰宇深走到沙發邊坐下。
林延給自己倒茶的時候也順便給他倒上了一杯。
辰宇深抱着茶杯,指尖有些局促地摩挲着杯面,視線落在桌面上久久沒有說話。
林延倒是也不着急,靠在沙發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
不知道過了許久,辰宇深擡頭看了過來,聲線微啞:“教練,我想跟你聊聊……兩年前的事。”
做出這樣的決定無疑有些艱難。
但是經過昨天之後,辰宇深一整晚都在想這個問題。
原本以爲會永遠爛在記憶裏發酵的過去,随着賽場上每一個人頭的擊殺,一點一點地,終究還是,逐漸松動了。
林延早就已經猜到了辰宇深的來意,聞言微微地勾了勾嘴角:“你不用說,我都知道。”
辰宇深的背脊微微一震,錯愕地擡頭看去:“都……知道?”
林延歪着頭看向他,微微一笑:“昨天我跟lan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并不是,随便吓唬他而已。”
辰宇深張了張嘴,卻發現一時有些發不出聲。
這種感覺就像是鼓足勇氣蓄滿了力,最後的一瞬間卻是徹底地放空了出去,全身微微有些脫力地,就這樣頹坐在了沙發上。
林延低低地歎了口氣:“放輕松,先喝點熱水吧。”
關于abyss的故事,其實原著當中并沒有提到太多,他知道的基本上也隻是整個事件的大緻輪廓,想要了解更多的細節,自然還是需要辰宇深自己來說。
隻不過,這件事在少年的心目中顯然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他深知很多事情在經曆過後,想要開口是多麽的艱難,到底還是不忍心讓這樣隐忍的少年在他面前揭開以前的傷疤。
有的事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對于活着的人來說,到底還是需要繼續向前看。
林延的視線停留在辰宇深有些失神的臉上,默默地在心裏罵了一頓那些不是人的東西。
在圈内的人大多數聽說過,兩年前青訓營裏發生的兩件大事:一是有選手墜樓,二是涉及到的暴力事件。
然而,這兩件事之間的具體關聯,真正知道的卻是屈指可數。
所以林延的知情,才讓辰宇深感到無比驚訝。
喝了幾口熱水之後,辰宇深可以感到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點,這才緩緩地籲出了幾口氣來。
雖然他一直不認爲自己做錯了什麽,也沒有爲此有過任何的後悔,但是某方面來說,有些事情,也确實是他做的。
當年辰宇深剛入青訓營沒多久,就已經是聲名在外的路人王、天才打野,一進隊就處在了極高的起點。
但是因爲天生的那張臭臉,總是給人一種裝逼的錯覺,不可避免地遭到了不少紅眼病的排擠。當時唯一的朋友就是和他同宿舍的阿沐,也是營裏實力頂尖的中單,一個非常愛笑的溫柔少年。
原本他們和其他的訓練選手們一樣,隻需要完成訓練營裏的所有項目,随後就可以等待着各家俱樂部的邀請,上賽場發光發熱。
然而,偏偏就在這個時候,阿沐卻是無意中招惹上了一個新來的團體。
阿沐性格本就柔軟,往不好聽了說也就是有些懦弱,起初隻是一些小打小鬧也都忍了。隻是怎麽也沒想到,那些人居然越來越過分,漸漸地從言語欺淩上升到了肢體層面的侮辱。
當時辰宇深正在指導教練手下進行深入培訓,正好和那個小團體裏的幾人湊到了一個隊,每天累得幾乎回宿舍就倒頭就睡,經常接連幾天都沒能跟阿沐說上幾句話,一時間竟然沒有發現好友的異樣。
等到發現不對勁時,已經晚了。
阿沐走得毫無預兆,原本前途無量的少年宛若流星般墜落,徹底黯淡了光芒。
當整個青訓營裏因爲有選手墜樓而陷入一片混亂時,隻有辰宇深一個人抱着好友的日記本泣不成聲。
除了憤怒之外,更多的,或許還是自責。
如果早一點發現的話,一切,大概就會完全不一樣了。
然而更讓辰宇深無法接受的,卻是那些施暴者的态度。
當他找上那些人的時候,隻是短暫的錯愕之後居然還有人笑出聲來:“那個軟包子阿沐?這事你找我們有什麽用?誰能想到他心裏素質這麽差,隻是随便說了兩句就受不住了。有一說一,就這承受能力,就算真的訓練營畢業了,也照樣打不了職業好吧,誰簽誰倒黴!”
譏诮的言語宛若刮在心頭的利刃。
當時,辰宇深的拳頭就這樣重重地呼了上去。
那些人顯然沒想到辰宇深會突然動手,愣了一下之後瞬間也圍了上來。
具體的情況早就已經記不得了,辰宇深隻記得當時自己的嘴裏都是濃濃的血腥氣。
那個帶頭的家夥站在人群後面,自始至終神色不明地未發一言,他幾次三番地想要沖過去,都被一次又一次地攔下了。
lan當時也不過是那些人當中的一個,似乎是爲圖個表現,蹦達得特别活躍。
在連翻言語的刺激下,辰宇深無意中摸到了旁邊桌子上的刀,在衆人的圍毆下,眉眼猩紅地揮了過去。
濺開的濃烈血液猙獰刺目,順利讓在場的所有少年都傻了眼,臉色齊刷刷地白了一片。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這些人才終于感到了害怕。
後面的事情就如外界所知道的那樣,lan被迅速送去了醫院,辰宇深也被聞訊趕來的人看了起來。
這件事發展到最後,本來應該已經嚴重到了刑事案件的程度,但也不知道爲什麽,事後那些小團體裏的人,卻紛紛表态不繼續追究了。
随後,整個暴力事件就随着辰宇深被強制退營之後,徹底不了了之。
兩年後的現在,當初牽涉其中的人基本上還是淘汰在了電子競技的殘酷當中。像lan這樣被次級聯賽隊伍選中已經萬份幸運,其他人退圈的退圈,打網吧賽的打網吧賽,真正能夠成爲職業聯賽選手的,也就隻剩下了當年帶頭的那個家夥,在某職業俱樂部有了一席之地。
被霸淩的人無奈湮滅在塵埃,始作俑者卻最終站上了光輝燦爛的賽場,正是因此,才讓辰宇深感到萬分諷刺。
房間裏一時沒人說話。
辰宇深雖然驚訝于林延會知道真相,但是也沒有多問什麽。
此時胸膛隐約地起伏了兩下,握着杯子的手指愈發緊了幾分:“但是不管怎麽樣,必須承認的是,我當時确實碰了高壓線……那天,最先動手的人,是我。”
這樣的态度,像極了面對教導主任時局促不安的壞學生。
林延忍不住有些失笑,伸手在辰宇深的頭上輕輕地摸了一把:“沒關系,以後不碰就行了。”
辰宇深垂着頭,緊抿着雙唇,努力地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嗯……”
林延笑了笑:“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是個好孩子。”
想了想,大概覺得自己說得還不夠有說服力,又重新補充道:“雖然你總是擺着一張臭臉,也不擅長控制自己的情緒,以前還打架碰高壓線,但是在我眼裏,你真的是一個好孩子。”
辰宇深:“…………”
倒也不用特意強調一次。
對話進行到這裏,之前有些壓抑的氛圍已經蕩然無存。
不知不覺間,辰宇深手裏的熱水已經喝得見了底,林延特别有主人風範地問:“再給你倒一杯?”
“不用了。”辰宇深搖了搖頭,擡頭看來時,有些欲言又止。
林延問:“怎麽,還有其他事嗎?”
辰宇深沉默了片刻,忽然低聲說道:“教練你,真的好溫柔。”
林延猝不及防被發了張溫柔卡,不由愣了一瞬:“嗯?”
大概是感到有些不太好意思,辰宇深比任何時間都要來的面無表情,然而耳根卻是已經可疑地紅了一片。
“很久沒有人這樣子跟我說過話了”說到這裏,他低下頭,避開了林延的視線,聲音頓時更輕了,“這樣的溫柔,有一種……就像是媽媽的感覺。”
林延臉上的笑容微微一頓:“???”
你但凡說像爸爸,我可能都會稍微高興一點?
辰宇深解開了心結,離開時的神态顯然要輕松很多:“謝謝教練,那我就先回去了。”
林延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回去補個覺,把黑眼圈消一消,錄制的時候小心别遲到。”
辰宇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好。”
把人送走之後,沒一會兒客房服務員敲響了房門。
林延滿腦子都是辰宇深最後那神仙般的比喻,留出空間給人打掃,自己則是心情複雜地一個人趴在窗口抽煙。
現在再回想俱樂部成立後的情況,難不成,他還真是對那幫小兔崽子們太好了?
“先生,打擾一下。”客房服務員的聲音喚回了林延的思緒,此時基本清掃完畢,她的手中拿着桌面上的那張紙條,詢問道,“請問,這個需要幫您扔了嗎?”
“扔……”林延剛想回答,回頭時視線一掃,随着有什麽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到了嘴邊的“吧”字硬生生咽了回去,“等等,給我看看。”
他三步并作兩步地走過去,接過後,視線落在紙條上的最後兩個字上停留了許久。
等到客房服務員退出了房間,他沉默地掏出了手機,從相冊中翻出了曾經留底的那張照片。
畫面當中的三個字,無比清晰:【服務費】。
與之相輝映的,是旁邊紙條上遒勁有力的大字:【客房服務】。
難怪剛才覺得有一絲異樣的熟悉感。
一模一樣的兩個字迹比對之後,林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随後,手上的關節一用力,面無表情地掐滅了快要燃盡的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