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署衙。
尚書值房内。
這是徐長階辦公的地方,他這一段時間,每天辦公到很晚。甚至,還有在值房内通宵達旦處理公務的情況。前線有戰事,内部有各種矛盾,他被諸多事情掣肘,忙得是腳不沾地。
好在一切,都上了正軌。
前線大軍已經去了。
糧草也離開安邑。
徐長階在後方,最大的任務是穩住皇帝,供應皇帝修道的用度。除此外,再是穩固朝局,不讓朝廷發生争鬥,波及到前線戰事。把這些處理好了,這一戰就大有可爲。
徐長階翻看着呈遞上來的一道道奏折時,腳步聲傳來,侍從進入,躬身道:“徐尚書,曹冀求見。”
“請!”
徐長階吩咐一聲。
侍從去通知,不多時曹冀進入書房中。曹冀神情冷肅,眼中更有一抹怒意隐隐浮現。
“老師!”
曹冀躬身行禮。
徐長階一看到曹冀神色,眉頭一挑,問道:“看你模樣,怒氣勃發,是發生了什麽事?”
曹冀坐下來,道:“我一直暗中讓人調查安平倉的情況,如今有了些情報。”
徐長階道:“說說看。”
曹冀說道:“安平倉的糧食,不是一把大火焚燒掉的。再怎麽樣的大火焚燒,糧倉燃燒後,地上肯定有糧食餘燼,乃至于糧食爲燒完的殘粒。我調查後發現,安平倉燃燒後太幹淨了,什麽都沒有。老師,這事兒您覺得,能燒幹淨嗎?”
徐長階道:“的确不可能。”
曹冀颔首道:“在這一前提下,弟子推斷,必然有人提前挖空了安平倉的糧食。我繼續打探情況,調查安平倉鎮守的士兵,找到了一人,發現其嗜酒,且喜歡說大話等,屬于大嘴巴。”
“爲此,我安排人專門結交,連續四次飲酒,雙方關系拉近後,對方喝得暈乎乎的,說出了實話。”
“這次安平倉的糧食,是安平倉鎮守将領,會同成國公徐顯宗、甯王和魯王,再借助城内的商人孔義夫,還有一個什麽嶽氏商鋪的人,把所有的糧食搬走賣掉。”
“所以,才有這付之一炬的大火,徹底消弭痕迹。”
曹冀怒目圓睜,說道:“老師,這些人太可惡了。一個國公,兩個親王,都是夏國的權貴啊。他們,卻是如此的不顧大局,如此的攪亂夏國。”
“混賬!”
徐長階忍不住大喝。
啪!
他一巴掌拍在了案桌上,臉上盡是憤怒。
成國公徐顯宗!
甯王李奇臨。
魯王李道山。
這些是夏國的勳貴王爺,是夏國自己人,竟然聯手把安平倉的幾千萬斤糧食弄沒了。
徐長階沉聲道:“尤其徐顯宗,真是膽大包天。他竟敢聯合魯王、甯王,唆使商人挖空安平倉的糧食。這一行徑,簡直是罪該萬死。”
曹冀說道:“老師,茲事體大。暫時來說,咱們無法處置。甯王和魯王的權勢,很不弱。當年陛下登基,兩人出了大力氣。陛下對兩人,很是寬容。”
“不拿下徐顯宗,證據不足,要拿下甯王和魯王就很難。”
“即便得了陛下的支持,拿下甯王和魯王問罪,徐顯宗還在運送糧食到前線去,也會影響到這一批糧食。到時候他破罐子破摔,導緻這一批糧食沒了,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曹冀道:“眼下真是難啊。”
徐長階捋着颌下胡須,思忖一番,吩咐道:“既如此,先把孔義夫和嶽氏商鋪的人拿下。等徐顯宗從前線回來,再來處置。你說得很對,一旦甯王和魯王出了什麽問題,恐怕會驚吓到徐顯宗。”
曹冀道:“拿下孔義夫和嶽氏商鋪,恐怕也會打草驚蛇吧。”
徐長階的臉色,很是冷肅。孔義夫和嶽氏商鋪的人,相當關鍵的,更是直接操刀的人。
曹冀的話也有道理,拿下這兩方面的人,消息傳到甯王、魯王的耳中,也傳到徐家人耳中,前線徐顯宗可能也會出問題。
徐長階沉默半晌,吩咐道:“罷了,暫時不動孔義夫和嶽氏商鋪的人,你和趙虎協調一番,請他抽調赤甲騎的人,盯着嶽氏商鋪和孔義夫。”
“隻要兩方的人,都在安邑城内,就隻是盯着,不采取行動。另外,進一步搜集徐顯宗、甯王和魯王的罪證。等下一步,一旦徐顯宗回來,先拿他們開刀。”
“喏!”
曹冀躬身就應下。
徐長階繼續處理奏折,曹冀跟着就離開,去準備和招呼接洽的事兒。
時間一點點流逝,下午申時後,徐長階忽然發現房間中光線暗淡了下來。他擡頭往大門外看去,屋外烏雲蓋頂,已經是一副黑雲壓城的感覺。
徐長階擱下手中的奏折,起身走到大門口,看着外面黑壓壓的一幕,皺起眉頭。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徐長階感慨了一聲。
轟隆隆!!
雷霆炸響,電閃雷鳴。
滴答!滴答!
一滴一滴的雨水落下來,濺落在地上,轉眼間已經成了瓢潑大雨。
徐長階更是眉頭緊鎖。
這一場大雨來得太不是時候,大雨來臨,運送到前線的糧食就會有麻煩。
一方面,糧食淋雨後被浸濕,容易發黴。即便用蒿草等遮蓋,亦或是用其他遮蓋,也容易被打濕。另一方面,道路被大雨浸泡後,雖說路上有車轍,馬車能沿着車轍行進,趕路也會困難。
“唉……”
徐長階忍不住歎息一聲。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中,透出了濃濃的疲憊。他這一兩年,蒼老了太多太多。
事情,太操心了。
一陣腳步聲傳來,曹冀再度急匆匆的回來了。甚至曹冀臉上,更浮現出急切和擔憂神情,他擱下了雨傘,拱手道:“老師,情況不妙了。”
徐長階道:“怎麽回事?”
曹冀道:“孔義夫還在城内,這嶽氏商鋪的人,全部消失不見。如今留下的嶽氏商鋪,已經空蕩蕩的,什麽人都沒有,這情況有些罕見,恐怕是出了大問題。”
“咱們要追查嶽氏商鋪,也查不了了。卑職請趙虎調查了嶽氏商鋪的情況,說嶽氏商鋪的人,是自大秦來的,在安邑經商快一年左右。”
徐長階聽到後,一巴掌拍打在門框上,很是憤怒。
大秦的商鋪。
大秦的人。
可以預料到,糧食肯定是賣給了大秦的人,這是助長大秦。
這更是挖空夏國。
徐長階沉聲道:“這些人,真是可恨。徐顯宗、甯王和魯王明知道如今,正在厮殺大戰的緊要關頭,還如此挖空夏國的根基,簡直是該殺。”
曹冀道:“這些人的确該殺,孔義夫、甯王、魯王和徐顯宗,都要處置。”
“報!”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
一個侍從冒着雨進入,禀報道:“徐尚書,赤甲騎趙虎求見,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趙虎已經跟着就來了,他直接抱拳道:“徐尚書。”
徐長階道:“發生了什麽事?”
趙虎沉聲道:“徐尚書,你安排徐顯宗護送糧食去前線,選錯了人啊。徐顯宗率領的糧食隊伍,在中途遭到伏擊,整個隊伍潰散,所有押送的糧食盡數被劫走。”
轟!!
徐長階頓時懵了。
他氣急之下,眼前一黑,直接昏死過去。
曹冀也是吓了一跳,好歹還清醒。他眼疾手快,連忙攙扶着身子癱軟的徐長階,迅速掐人中,好一番折騰後,徐長階才悠悠醒來。
“徐顯宗,誤我大事啊!”
“該死,該死啊!”
徐長階咬牙切齒說話,那一雙眸子中,盡是透出冷色。
安平倉的糧食沒了,他還有足夠的時間籌措糧食,不會影響到戚飛熊。可是徐顯宗護送的糧食也沒了,短時間内,無法籌措糧食送過去,這就容易導緻戚飛熊會陷入困境。
即便前線抵抗大秦的夏國駐軍,還有些糧食。可是前線駐軍的糧食,要支撐本身和戚飛熊所率大軍的軍糧,足足近十萬之衆的消耗,撐不了多長的時間。
曹冀心下慌亂,卻是無可奈何,隻能勸道:“老師,事情已經發生,再喝罵也沒有用。當務之急,是考慮後續的問題。前線的糧食,必須盡快補上。”
徐長階在曹冀的攙扶下站起來,看向趙虎,詢問道:“趙統領,消息确定嗎?”
趙虎說道:“消息是從坊間傳出來的,不過我認爲,消息既然敢傳開,問題就不大,極可能已經發生了。所以,我立刻來禀報。同時,我派出了赤甲騎的人去打探消息,用不了多長的時間,會有進一步的确切消息傳回。”
徐長階心下無比失望。
這一回太慘了。
他心中琢磨着該如何應對?
糧草,必須籌集。
而且,這事他還不能壓制,必須要上奏給皇帝知曉。徐長階可以想象到,皇帝知道後,會是如何的動怒?
他能抵擋雷霆之怒嗎?
皇帝會殺了他嗎?
徐長階心中惴惴不安,卻是必須面對情況,說道:“趙統領,我需要确切的消息。甚至你要第一時間,把徐顯宗帶回來。麻煩你親自安排一番,讓人在城門口等候着,一旦徐顯宗回來,我立刻提審。”
“另外,孔義夫這裏,先一步立刻拿下。原本想着抓了孔義夫,會打草驚蛇。如今前線糧草被劫走,已經是丢失了糧食,便不能再耽擱了。”
“喏!”
趙虎立刻回答。
他不再逗留,轉身就離開。
徐長階和曹冀在書房中,曹冀道:“老師,我們怎麽籌集糧草呢?”
徐長階道:“你是戶部尚書,要大膽去做。第一,從地方上抽調糧食。第二,實在糧食湊不夠,隻能加征賦稅。總之,必須要快。三天内,先籌集一批糧食,火速運送到前線去。然後,再慢慢來給戚飛熊運送糧食。”
“喏!”
曹冀再度回答。
他急匆匆離開了。
徐長階一個人站在值房中,看着外面黑壓壓的天際,看着嘩啦啦不斷落下的大雨,一顆心前所未有的冰冷。
“這天,真冷啊。”
徐長階歎息一聲,内心凄涼。
他更覺得這一次大秦殺來,夏國和大秦的交戰,恐怕不容易取勝。
徐長階在值房中等待,約莫過了兩刻鍾多一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侍從道:“徐尚書,趙虎又來了。”
“快請。”
徐長階吩咐一聲。
趙虎跟着進入書房,他神色冷肅,禀報道:“徐尚書,我們的人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徐顯宗的确潰敗,正在返回安邑的路上。按照徐尚書的安排,我安排了人在城門口等候。一旦徐顯宗返回,就捉拿到赤甲騎的牢獄中提審。”
徐長階道:“辛苦趙統領,到時候,老夫會前往赤甲騎,親自提審。”
趙虎道:“一切聽徐尚書的。”
頓了頓,趙虎繼續道:“孔義夫已經抓捕,且提審完畢。徐尚書,這一回是出了天大的簍子,捅破天了啊。”
徐長階的内心,沉到了谷底。
心中莫名有些慌亂。
徐長階打起精神,緩緩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趙虎沉聲道:“據孔義夫交代,之前安平倉的糧食,是嶽氏商鋪一個名叫秦豐的人運作。這個人來自大秦,是嶽氏商鋪背後的大掌櫃,和大秦東宮、王家、蒙家,乃至于和林家都有聯系。”
“他要挖空安平倉的糧食,找到了孔義夫,然後孔義夫聯絡了徐顯宗、甯王和魯王,串聯安平倉的鎮守将軍,把三千多萬斤糧食,全部挖走了。”
“最終的價格,是二十五萬兩白銀。原本價格是三十萬兩,孔義夫該得到五萬兩白銀的,孔義夫爲了結交秦豐,把這筆錢還給了對方。”
“他們的安排,也很簡單。”
“徐顯宗帶着人去了安平倉,協助秦豐把所有的糧食,運送到濟水岸邊的渡口,裝入了船内,然後送往大秦去了。”
趙虎歎息道:“這就是大體情況,”
“該死,該死啊!”
徐長階憤怒無比。
之前沒有抓人,大體情況知悉,沒想到竟是如此的。
一個商人,就撬動了所有人,這些人真是膽大包天。
趙虎繼續道:“徐尚書,安平倉的事,是這些人膽大包天。涉及到押送到前線去的糧食,更是徐顯宗膽大包天,貪婪無度。按照孔義夫的交代,徐顯宗被你任命爲護送糧食的将領,他爲了發财,讓孔義夫請了秦豐,要把糧食賣給對方。”
“沒想到,秦豐更是狡詐,提出了另一個方案。”
“所有的糧食,運送到安邑邊境桃花谷,由嶽氏商鋪的人劫掠,徐顯宗直接潰逃離開。糧食,就轉移到嶽氏商鋪,再走桃花谷附近的濟水渡口,裝船送回安邑,最後販賣賺錢。”
“因爲夏國的糧食缺少,糧價大幅度的攀升。這一千萬斤糧食,能賺無數的錢。”
趙虎說道:“徐顯宗貪婪無度,爲了錢把這一批糧食賣了。這一次的事,隻有徐顯宗和秦國的商人接洽。孔義夫這裏,徐顯宗給了一千兩銀子作爲答謝。”
徐長階忍不住,又是一巴掌掄起,砸在門框上。
他怒了!
他無比的憤怒!
徐顯宗!
一切都是徐顯宗這個混賬,他怎麽就相信徐顯宗是自己人呢?
這一刻的徐長階,比先前得到消息,更是氣憤。
因爲徐顯宗,是他安排的。
怪他自己識人不明啊。
徐長階本就操勞,費盡心力,先前更是昏厥。如今再聽到招呼的消息,哪裏還忍得住。
噗!
一口鮮血吐出。
徐長階癱坐下來,神色更是前所未有的憔悴,道:“老夫知道了,請趙統領轉告大總管,暫時壓一壓消息。徐顯宗返回後,老夫提審了徐顯宗,便立刻觐見陛下,向陛下請罪。”
趙虎道:“我會禀報幹爹,一切看幹爹的決斷,小人不敢擅自答應徐尚書。”
徐長階道:“多謝趙統領。”
趙虎不再逗留,便徑直告辭離去。
徐長階癱坐着,内心凄涼。他這一刻,無比的恨自己,怎麽會選擇徐顯宗啊?
這一切,都怪他。
若非如此,糧食怎麽可能出問題?
徐長階心中思忖着,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大秦的人已經撤離,且對方和大秦東宮等都有聯系。在這一前提下,對方拿下了最後的一批糧食,絕不會再回安邑,肯定直接回大秦。
這是大秦的謀劃。
這是大秦的手段。
大秦在前線安排了戰事,又安排了暗中的人,到安邑後方來攪亂局勢。
徐長階想到這裏,内心更是失落。安平倉倒也罷了,押送糧食的事兒,是他親自安排。
他如何能甘心?
徐長階捂着心口,隻覺得心如刀絞,又咳嗽起來。徐長階拿出手帕,捂着嘴,好半響後,咳嗽停止。徐長階拿開手帕,隻是手帕上,卻是浸滿了鮮血。
這一抹鮮血,無比殷紅。
更是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