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漢宮之中的宮女,當年被呂後選中送到代國去,原本是想讓她成爲眼線。
可是沒想到,農家出身的窦漪房,居然愛上了當時的代王劉恒。
不但沒有幫助呂後監視劉恒,反而和他同甘苦共患難,前後給他生了兩兒一女。
那個時候的劉恒雖然身爲代王,可是卻深受呂後猜忌。
當時的處境可以說是危如累卵,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
可是即便是這樣,她現在想起來還是感覺,當時的日子過得确實有滋味。
反而是劉恒成了皇帝之後,一方面整日裏忙于政事,另一方面,皇帝身邊的女人越來越多。
少年夫妻攢下的那點情分,随着時間一點一點的被消磨殆盡了。
尤其是她眼睛瞎了之後,皇帝更是幾乎很久都沒有碰過她了。
想起自己眼睛瞎了之後的日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偌大的皇宮裏,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想坐到她的位置上。
她雖然貴爲皇後,可是失去了皇帝的寵愛之後,她也隻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而已。
兒子貴爲太子,可是卻不能日日進宮,女兒貴爲長公主,卻也不能時時陪伴。
日子終究還是要自己過的,爲了能夠在皇宮裏保住自己的性命,她日日把自己鎖在椒房殿裏。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對她來說其實都是一樣的,沒了眼睛,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漆黑。
她分辨白天黑夜的方式,就是憑借自己的一雙耳朵。
白天的時候,她坐在窗前側耳細聽,聽着外面宮女們低聲談論的聲音。
無論那些宮女和後妃們何時來看她,她總是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她不能出事,她不能失去皇後的位置,因爲母憑子貴反過來也是一樣的。
她在替兒子守住這個皇後的位置,也是替他們母子的将來守住一個可能。
唯有到了晚上的時候,把所有的宮女太監全都趕出去之後,她才能卸下渾身的僞裝。
眼睛看不到了,她甚至連哭泣都不敢大聲。
這麽多年下來,她的眼淚早就已經流幹了。
開始的時候,她是在爲劉恒的薄情傷心,再後來是害怕自己守不住這個皇後的位置而恐懼,到最後的時候,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爲什麽而哭了。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
多少個煎熬的夜晚,如今一切總算是過去了。
劉恒去了,她的苦難似乎也是結束了,可是此刻,她卻根本高興不起來……
默默的坐在窗前,聽着外面北風卷着落葉的聲音,窦皇後的心裏空空蕩蕩的,就好像整個世界都被掏空了一般。
曾幾何時,這是她夢裏最好的結局,可是這一切真正到手的時候,她卻發現,自己多年的怨恨,早就已經煙消雲散了……
皇帝去了,這整個後宮的女人們,一下子全都傻眼了。
尤其是蹦達的最歡的尹夫人和慎夫人,劉恒直接留下了遺诏,讓她二人陪葬皇陵……
所有人都不明白,爲什麽皇帝要下達這樣的命令,隻有窦皇後心中清楚,這是劉恒最後在向她賠罪。
從今以後,她自由了,再也不用謹小慎微,再也不用步步爲營,盡管沒了一雙眼睛,也失去了三十年的韶華……
天色慢慢的暗了下來,漫天的飛雪遮住了整個長安城。
似乎,就連上天都在爲這位筚路藍縷撐起困境中的大漢的偉大帝王送行。
“走吧,帶我去看看你祖母......”
再次摸索着推開殿門的那一刻,窦漪房的腰背挺得筆直。
“阿娘,下雪了,您身上的衣衫單薄,還是披上這件皮裘吧!”
“不必了,這麽多年,早就習慣了......”
是啊!
早就習慣了,爲了能在這皇宮裏活下來,區區的寒風算得了什麽?
劉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不認識面前的這個母親了......
“你還在等什麽?不要讓人家說,劉家的人不懂規矩!”
走出了十幾步之後,窦漪房再次停住了腳步,扭頭朝着身後的劉嫖說道。
“來了!”
劉嫖這才反應了過來,趕忙追了上去,上前扶着母親,一路朝着長樂宮而去。
皇帝沒了,可是,現在卻沒人敢去通知薄太後。
現在,這事情也隻能由她這個的兒媳來做了。
薄太後如今已經七十多歲了,整個人除了在長樂宮中養花弄草,幾乎從來不會踏出宮門一步。
她幾乎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自己的兒子,早年爲了兒子能活下來含辛茹苦。
幾乎是忍辱負重,這才保住了劉恒的性命,爲了幫助劉恒平安的逃出長安城,她将自己一輩子的積蓄全都送給了呂後身邊的女官。
到了代國之後,又悉心教導劉恒愛民如子,教他招攬人才,教他戒驕戒躁,她幾乎把一個母親能做的事情全都做到了極緻。
等到劉恒登上了帝位之後,爲了不讓兒子爲難,她把自己關在長樂宮裏,沒事很少露面。
對于薄家的那些親眷,她管束的極爲嚴格,幾乎很少會讓他們到皇帝跟前去。
就是這麽一位老人,現在卻要面對老來喪子之痛......
劉恒直到生命盡頭,也不願讓母親就這麽看着自己的兒子死在她的面前,他一身也算是英雄了得,可是唯獨愧對了兩個女人。
他臨死将幾個皇宮裏窦漪房最不喜的女人都帶走了,還她一個清清靜靜的皇宮,算是他的賠罪。
可是,從始至終,他卻想不到任何能報答母親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母親看着自己的兒子死去......
今夜的的長樂宮裏出奇的安靜,所有的宮女太監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生怕弄出一點動靜來,讓這位大漢朝最尊貴的女人想起什麽不好的猜測。
“娘娘,皇後娘娘和長公主到了!”
薄太後的貼身宮女鈴兒,小聲的在薄太後的耳邊說道。
“讓她回去吧,就說她的來意我知道了......”
薄太後的聲音很平靜,一如往日。
“娘娘......”
鈴兒當然知道皇後的來意,此刻卻不知如何作答。
“我知道,你們都怕我這個老婆子聽到消息,我兒去了,卻臨死不願告知我,我知道,他是怕我傷心,可是,不見就能不傷心了嗎......”
薄太後聲音很平靜,臉上也滿是笑意,可是,眼淚卻不住地往下流。
知子莫若母......
“既然他這麽想,那我便随了他的心意,讓他們随後把恒兒夜裏睡着的那個枕頭給我送來吧,其他的事情,我便不去了,讓他們看着辦吧......”
薄太後說完之後,默默地起身,下雪了,也不知西苑老樹上的那一窩稚鳥,可能活過這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