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星星不過是星星
從馬場回去,陳樨馬不停蹄地飛往澳洲與媽媽、外婆一家人會合。雖然墨爾本當地也不乏中國年味兒,但是和操着濃郁粵語腔的親戚朋友一起飲早茶,在陽光溫暖的後院BBQ的春節總讓陳樨覺得缺了點兒什麽。她有些記挂家中的老父親,陳教授向來看淡節假日,既沒有和家人團聚,也謝絕了朋友的邀請,他年三十是和留守的博士生在實驗室度過的。
當然,還有一個人也讓她惦記着。聽說衛林峰春節會留在孫長鳴公司值班,衛樂是新媳婦,初二才能回門。陳樨明知衛嘉是那種即使孤身淪落荒島也能生活得很好的人,何況節日期間馬場照常營業,足夠他忙碌到無暇顧及别的,可她還是想知道他過得怎麽樣。
她按捺不住地在除夕夜發信息問候衛嘉“新春快樂”,順道盤問他有沒有用上她的護手霜。那支護手霜是她故意留下來的,他整日風裏來雨裏去,臉受摧殘不說,手上也少不了皲裂——又或許這些都是借口,她隻是想給他留下點兒什麽,那支護手霜是她用慣的,滿滿都是她的味道。
衛嘉在他那邊接近零點的時候終于回複了:“新年快樂!臉上的口子好多了:)雖然還是比不上你的腳。”
陳樨找角度、凹造型,對着自己的“玉腿”連拍了好幾張照片,本想發過去教他心服口服。轉念一想:嗨!他那破手機還是藍屏的!再說了,曾經有兩條真實的大腿擺在他的面前,他也沒怎麽珍惜,如今人在千裏之外,強撩還無味!
這忽而面綻桃花、忽然怅然若失的模樣成功引起了宋明明女士的注意。通常小兒女的戀愛把戲宋明明是懶得過問的,大概也是閑得慌,這天母女倆獨處的時候,敷着面膜的宋明明姿态優雅地從嘴裏吐出雞爪子的碎骨頭,問:“哎,你最近這介于熱戀和失戀之間的狀态是怎麽一回事?”
啃雞爪面膜紋絲不動、用餐全程不掉口紅、近距離罵人不濺口水星子,這是陳樨最佩服宋女士的三件事。此外,宋女士還有三大愛好:表演藝術、收藏寶石和新鮮的戀人——她還是世界上把“放屁”二字說得最行雲流水的女人。
陳樨一拍大腿,姜還是老的辣!她可不就是徘徊于熱戀和失戀之間嗎?她所求的貌似都得到了,其實又什麽都沒有。
宋女士彼時的男友是國内小有名氣的長笛演奏家,比她小十一歲。對方對她迷戀至極,常常因爲她說現在還不是結婚的時候而賭氣。至尊段位的戀愛小達人近在眼前,陳樨也不吝請教,乖乖地給宋女士續了杯紅酒,把衛嘉那點兒事兒掐頭去尾地說了,還屁颠颠拿出了自己和他僅有的兩張合照供宋女士品鑒。
宋女士本想接過照片,可陳樨嫌棄她手上都是烤雞爪的味道,隻讓看不讓碰,她隻得眯起了那雙曾經颠倒衆生的丹鳳眼。
所謂合照,一張是氣鼓鼓的陳樨高踞馬背上,高瘦的男孩兒牽馬走在她側前方,因光線欠佳,又兼沙塵揚起,隻能看出他的大緻輪廓。另一張照片則是四個年輕人的合影,那個隻露出半張臉的男孩兒顯然不是鏡頭裏的主角。
“原來你喜歡這種類型。”宋明明波瀾不驚。她沒有對女兒的個人喜好感到意外,隻是在陳樨剖析心路曆程時粗暴地給予打斷:“就這——你都沒能把他拿下?”
陳樨悻悻收回照片:“身爲老一輩藝術家,談這個太俗了!”
“看來是沒拿下。”臉上一條皺紋也沒有的老藝術家會意,顧盼之間俨然将坐在對面的人視爲了家門之恥。
陳樨氣苦:“媽,我是讓你給我出主意,不是讓你打擊我的。你還不如我爸呢,他都知道跟我分析分析。”
“你爸懂個屁!白瞎了我給你的這張臉,你跟他生活久了,也染了他的呆氣。”宋明明說:“要什麽主意?傻瓜,哪來那麽多玄乎的說法?都是泡在荷爾蒙裏的年輕人,你表态了也沒得手,他要麽實在不想,要麽實在不行。不管是哪種你都沒戲!”
陳樨愣了一會兒,和衛嘉獨處的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裏轉。以她有限的經驗判斷,他應該不是“不行”,隻不過竭力克制住了。換而言之,這不就是宋女士說的“不想”嗎?克制都是權衡利弊的結果。血氣方剛的人,幹柴烈火的夜,現在回想起來陳樨不得不佩服衛嘉的自控力——這得多“不想”啊!
她後悔與宋女士分享感情經曆了,原本流淌在枕間夢裏的那點兒熱烘烘、黏糊糊的記憶忽然被迫凝成了一塊兒大琥珀,觸之生涼,隻剩細節依舊清晰生動。
宋明明終于拾起了對女兒的心疼,她抿了口酒說:“其實你的眼光也沒那麽差,這養馬的小子看上去還湊合,是個硬淨模樣,比孫長鳴兒子順眼。”
“硬淨”似乎是粵語裏特有的說法,有堅牢、明淨之意。宋家祖籍廣東,宋明明雖然在北方長大,但說得一口地道的廣府話。陳樨上次聽到這個詞,還是外婆用于形容一把上好的黃花梨書案,她當時聽成了“硬铮”,經表兄弟提點才明白過來。對這個安置在衛嘉頭上的評價,陳樨稀罕之餘卻也覺得貼合。衛嘉是個溫和性子,凡事不與人争,但他心性堅忍,腦袋清醒,他的溫和裏有種沒得商量的界限感。
陳樨抱膝坐在沙發上,撇了撇嘴:“你自己都說過川子的外形條件放你們圈子裏也算拔尖兒的。他能跟人家川子比?本來嘛,收拾收拾還行,可現在整天日曬雨淋的,糙得沒法看……”
她恐怕沒發現,提到那個養馬的小子時,她的嫌棄裏帶着親昵的謙虛,倒是沒把對方當外人,剛剛黯淡下去的眼睛裏又有了神采。宋明明看破不說破,掃了眼她膝頭的照片,說:“他能拿捏住你,憑這點已足夠讓我高看他一眼。”
陳樨難得露出了小女兒的嬌态,靠在宋明明身上說:“還是我媽境界高,不講究世俗那一套,不愧是德藝雙馨的藝術家。”
宋明明“哼”了一聲,刻薄道:“你跟他沒戲我才這麽說的。他是放馬的還是掏糞的根本不重要,反正隻是瞬間,你又不會嫁給他。”
陳樨順勢倒往沙發靠背,捂着發燙的臉說:“可我還是很喜歡他怎麽辦!喜歡到腦子嗡嗡的,我不管将來的事,也不要什麽距離的美感,我就想跟他在一起,能好多久好多久,把人這輩子最庸俗的事統統跟他幹一遍,别的以後再說。”
“癡線!”宋明明笑着笑着又感慨,“還是年輕好,這種精蟲上腦的狀态都讓我羨慕了。”
憑着這股感慨産生的沖動,宋女士撕下面膜,舒展開還拈着半隻雞爪的手,用字正腔圓的話劇腔即興朗誦了一段:
“啊,星星不過是星星,
我們知道它非人間之物,
或隻是天堂裏的一種愛,
它引導我們不得不窮盡一生
去愛一些不能愛的事物,
去屬于它們,
然後才能屬于自己。”
陳樨撓了撓鼻子,努力逃離烤雞爪的攻擊範圍,宋女士手上碩大的祖母綠戒指差點兒亮瞎她的眼。她這時還不知道,這樣一言不合就飙詩的奇葩在自己人生中還不止一個。也是有了宋女士珠玉在前,她對某個小子的容忍度上限才遠比正常人更高,以至于未來活成了不錯的後媽。
對于女兒遲來的少女心覺醒,宋明明除了獻詩一首,還贈她“金玉良言”,那就是“不許動”——什麽都别做,不要癡纏,不要揣測,更不要主動聯系。
陳樨對宋女士看男人的眼力和戀愛手段是服氣的,況且她自認在衛嘉那裏,她把自己那部分能做的都做了,該說的話也說盡,剩下的取決于他。該來的會來,該走的會走,
而她仍要抖擻地繼續往前。
她果真不再主動“騷擾”,接下來的大半年,衛嘉也鮮少聯系她。僅有的兩次,一次是發信息祝她生日快樂,一次是代替衛樂謝謝她送的生日禮物。其餘的日子,他好像真的成爲了過去的瞬間。
倒是段妍飛一直和陳樨保持着聯系。段妍飛家裏的那個不大不小的策劃公司除了主營各種品牌推廣、展會布置什麽的,偶爾也承接一演藝活動。說起來前兩年宋明明在上海的一次話劇演出,她們公司就是承辦方之一,也算有點兒淵源。同爲演藝圈的衍生品,陳樨和她有了更多的共同話題,兩人不時會在網上相互吐槽自己的生活現狀,分享八卦和種草好物,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
偶爾段妍飛會提起馬場和衛嘉,話裏話外都有惋惜。
“哎,你知道嗎,以前我認爲你跟衛嘉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可是某個瞬間,我又覺得你們很像,怎麽說呢……氣場相似!你說奇怪不奇怪?”
“難道是因爲我和他都是馬背上的漢子?”陳樨開了個玩笑。
段妍飛詢問衛嘉兄妹倆的近況,陳樨如實說自己不太了解。段妍飛有些驚訝,也沒有多問,隻是歎息說:“人各有各的命,唯獨衛嘉讓我覺得……怪可惜的。”
陳樨也問過段妍飛是不是跟他保持聯系。
段妍飛笑:“年後我給馬場介紹了一個客戶公司的外聯活動,事沒成,他仍舊打電話來道謝。除了這些之外,你看他像是會主動聯系我的人嗎?”
“你那個騎着高頭大馬的神射手呢?也不聯系了?”陳樨打趣段妍飛。作爲一個适婚年齡的女性,段妍飛對于男女之事要比少男少女們坦蕩得多,她并不避諱自己的感情生活。馬場的那段邂逅本來堪稱美妙——要不是孫見川那個二百五心血來潮地往窗台下扔了個二腳踢,不但擾了段妍飛的好事,還讓她不得不因爲受驚的馬掙斷小木屋的窗棱而賠了錢。段妍飛到現在提起這件事還會在三個人的群裏對孫見川抱怨,罵着罵着又會和他們一起笑起來。
“沒什麽好聯系的,那裏的事讓它留在那裏。”段妍飛說:“那些少數民族的孩子普遍早婚,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成了别人的老公!”
她又對陳樨絮絮抱怨着家裏人安排的相親對象。
陳樨嘴上應和着,心裏卻在想:她和衛嘉的事,那些若隐若現的火花會不會也隻留在了那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