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樨走了一周,她網購的東西還源源不斷地送來。她留的是衛嘉的聯系方式,包裹直接寄往診所。前台員工也意識到衛醫生的生活發生了變化,他最近網購的數量比過去一年都多,不少快遞從包裝盒上就能看出是女性用品。
衛嘉收了快遞就往雜物間裏堆,其中有個泡沫箱,他疑心裏頭裝着生鮮産品,于是給陳樨打了電話。大晚上的,陳樨那邊熱鬧得很,有音樂,有笑聲,她的聲音也透出微醺後的愉悅,全然不似她所說的灰溜溜回去收拾殘局。
陳樨一點也沒跟衛嘉見外,她說:“泡沫箱裏是我買的冰淇淋,你火氣大的時候可以吃兩口。我在和制片人吃飯呢!有部戲他們覺得很适合我,劇本還湊活。我讓經紀人把我複出的消息放出去了,隻要片酬合适的都可以談一談。我還是有市場的,有一個投資人還是我的忠實影迷……”
然而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衛嘉說:“你不要亂買東西,冰箱塞不下了。”
江海樹比較懂事,他回到北京當晚還知道發來一個信息——“已到達,勿念!”雖然衛嘉此前沒有保存他的聯系方式,也未必挂念他。
有一就有二,幾天後的夜裏衛嘉接到江海樹打來的電話,他帶着哭腔說自己人在醫院裏躺着,渾身上下都疼,身邊隻有個五大三粗的護工陪着,晚上醒來還有點害怕……他隻管傾訴,卻不肯說自己出了什麽毛病,隻是别别扭扭地強調是個“小手術”。
衛嘉問陳樨跑哪去了?江海樹說:“我媽有很多事要做,手術那天她來了……嘉哥,你别跟她提我打電話的事,我是個大人了,隻是一下子有些難受想找個人說說話。你們記得替要我喂‘紅水泡’呀!”
衛嘉木然地聽着江海樹的絮叨,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爲江韬兒子的傾訴對象。江海樹一時死不了,衛嘉也懶得打聽他人隐私。“母子”倆沒一個靠譜的!
尤淸芬最近沒事就對着那個大湯碗發呆,仿佛在和金魚較勁,看誰先把誰熬死。“紅水泡”在水裏不斷碰壁,張合着饑餓的嘴。衛嘉把江海樹對金魚的牽挂轉達給尤淸芬,正好看到尤淸芬擡起顫顫巍巍的手,往大湯碗裏灑魚食,假如隻看她苦大仇深的神色,會讓人疑心她往裏面下的是砒霜。
離開後的第十天,陳樨回來了。
那天衛嘉上早班,晨跑回來就領着“花樣年華”廣場舞群的大媽大姐在河堤邊練太極。他們剛上了一套“32式”太極劍,大部分人動作沒記全,舞得千奇百怪。衛嘉口頭給她們糾正姿勢,一個大姐警覺地提醒道:“小衛醫生,那女的盯了你很久,你認不認識?”
衛嘉循聲望去,陳樨倚在一棵大柳樹下。兩人視線對上,她朝他擡了擡下巴。盛夏的早晨,她身上帽子、口罩、墨鏡一應俱全,還都是黑壓壓的顔色,配合雙手交叉環抱胸前的姿勢,想不引人注意都困難。
“這柴火妞誰啊?”
“怕不是來追債的?”
“衛醫生怎麽會在外頭欠債,你沒見柴火妞朝他揮手他點頭了?倆人認識!”
“花樣年華”的姐妹們肆無忌憚地在當事人跟前議論八卦。
“柴火妞”在對面催促衛嘉:“走啦!吃早餐去!”
聲音怪好聽的,但也透着股盛氣淩人的味道。衛嘉好脾氣地表示打完這一輪再走——兩人都一起吃早餐了,沒一腿才怪!姐妹們替小衛醫生暗抱不平。
這“柴火妞”不但脾氣不好,耐心也欠奉,走近了朝衛嘉嚷嚷:“你這瞎比劃半天了,那麽簡單的一套動作也沒教出個頭緒,我看着都累!”
與衛嘉認識了好幾年的梁大姐聽不下去了:“年輕人不懂不要張口就來!我們這套太極劍講究的是靈活多變,抽、帶、撩、刺、點、劈,每個步驟做到規範是門大學問。”
陳樨這輩子最聽不得别人說她不懂,尤其是當着衛嘉的面,當即奪了衛嘉的劍,雙手交替挽了個複雜的劍花,一條腿筆直地搭在一旁的樹幹上來了個朝天蹬。她拍過不少打戲,實打實跟着專業武師練過,技壓金光巷老姐妹們完全不在話下。
趁衆人被唬住了,她又對劍招進行了拆解,一頓流利操作加講解,聽得人一愣一愣的。雖不能立刻化腐朽爲神奇,但她對動作要點的解釋确實比某位獸醫更精準到位。在這“讨債柴火妞”的強行輸出之下,老姐妹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完了整套劍法。還沒打聽清楚來者究竟何許人,她已“事了拂衣去”,小衛醫生也随她走了。
衛嘉早在陳樨奪劍時已退至一旁避免被其誤傷。她頭發還沒幹,聞着像家裏洗發水的味道。今早他出門時人還沒回來,這個時間點出現,是連夜坐的火車。
走至人少的地方陳樨摘了墨鏡,她的眼睛在對他笑:“小雀雀,快向歸來的鴻鹄展開歡迎的翅膀!”
“回就回,爲什麽要罵人?”衛嘉瞥了她一眼。
陳樨樂不可支地說:“這隻是一種愛稱,怎麽能是罵人呢?你非要想歪,我告訴你,加拿大北部有一種燕雀,一周内可以完成300次交配……”
“那叫黃腹鐵爪鹀!”衛嘉決心回去後就把書桌上那本《美洲鳥類》壓箱底。她是怎麽從一本經典的鳥類圖譜裏發現華點的?
“你表現得很平靜嘛,猜我要回來了?”陳樨問,
衛嘉笑笑不語,恐怕她自己在買車票前也沒預計到什麽時候能回來。他心中有底,全靠江海樹昨晚又給了他發了條信息:“已上車,勿念!”
“好好走路,你身上沒骨頭?路上都是熟人……”
“我們是關系特别好的遠房親戚,他們遲早會習慣的。咦,你手怎麽回事!”
“小傷,現在沒事了。我們去哪?想吃什麽?”
江海樹坐在社區籃球場旁看人打球,陳樨和衛嘉像玩四人三足一般走來,他拎着幾人份的豆漿油條迎了上去。他走路時腳微微向外撇,衛嘉一看便明白了他做的是哪種“小手術”,爲什麽陳樨拒絕陪護。江海樹的嗓音也不對勁,不能吃熱食,不能吃硬物——那天他說自己渾身“上下”難受,概括得十分到位,他還割除了扁桃體。
後來據江海樹透露,他自幼常因扁桃體發炎導緻高燒,醫生建議切除,出于種種原因拖到了十七歲的暑假。手術時間是陳樨提前預約好的,那時他們還沒下定決心投奔衛嘉。這次北京之行除去陳樨必須和處理江韬遺産案的律師碰一面,順便爲接戲做準備,江海樹手術時間到了也是原因之一。
至于“下面”那個手術,純屬陳樨一拍腦袋的決定。割扁桃體的醫生對她說明手術需要全身麻醉,她想到了幾年前在江海樹體檢報告上看到的“包莖”的結論,于是問醫生既然已經全麻,兩個小手術能否一起做了。醫生回答在兩個科室事先協調好的前提下是完全可以的。就這樣,江海樹懵懵懂懂從麻醉中醒來,受到了兩種疼痛的洗禮。
這一聽就是陳樨會做出來的事。衛嘉忍着笑開解江海樹:“麻醉是存在風險的,兩個手術一并解決,理論上可以減少一次風險。她是爲你着想。”
江海樹毫不懷疑這一點,他隻是有點疼,外加一點點尴尬。好在有衛嘉明白他這點微妙心思。進入青春期後,江海樹還是頭一回感受到來自男性長輩的關心和理解。他對衛嘉更生出了同爲男人的心有戚戚然,自覺與這個未來的繼父更有默契了。趁陳樨不在,他悄悄向衛嘉打聽:“嘉哥,你小時候也做過這個手術嗎?”
衛嘉面無表情地打量江海樹:“我現在經常做,多的時候一天五台——不過我通常是直接摘除,你想試試嗎?”
陳樨想養寵物的要求被衛嘉無視,但江海樹完成了她的心願。火車上一夜沒合眼,她補眠到中午,江海樹興匆匆地敲門:“媽,媽!您有寵物了,我在外邊撿到一條流浪狗!”
陳樨懶洋洋走出房間,差點被劇烈的狗臭味熏吐,再定睛一看,陽台外有隻瘦骨嶙峋的大狗正把頭埋在裝剩飯的大碗裏狂吃不休。
“這是條德國黑貝,純的,特别聽話!是吧,好狗狗,跟咱媽打個招呼!”江海樹撿到寶似地亢奮,他搖了搖狗繩,那狗仿佛聽懂了指令,咧着嘴回頭朝陳樨猛搖幾下尾巴,又繼續幹飯去了。
陳樨差點背過氣去,這狗髒兮兮的不說,身上的毛都快秃了,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怕不是在垃圾堆裏滾了十幾年!
她二話不說指着門說:“趁衛嘉還沒下班,你趕緊把它弄出去,否則你的下場連這條狗都不如……”
“我覺得嘉哥不是沒有愛心的人。”江海樹不敢直面頂撞陳樨,抓牢了狗繩小聲道,“這狗可憐得很,回北京前我就在市場門口看到它翻垃圾。我喂它一塊肉幹,它每次見到我都跟老遠。它和衛金桂還是朋友,我見過它們在一起曬太陽。它不咬人的,以後我給它洗澡,弄幹淨了嘉哥會接受它的。”
“你和我誰更了解衛嘉?别以爲他收留我們兩個破落戶就成慈善家了。江海樹你麻藥是不是還沒過?以前住着大房子也沒見你養隻倉鼠,現在人都擠得慌,你往家裏帶隻大狼狗?”
“以前沒聽說您喜歡寵物……”
尤淸芬在房門口看熱鬧,聽到江海樹的嘟囔,她“嘎嘎”地笑:“這狗……和你媽……配得很!”
陳樨趕在狗味進一步擴散前,強行讓江海樹把狗弄走。她擔心江海樹心軟,自己也跟出了門,非要看着他把狗送回原來的地方。那條流浪狗戀戀不舍地離了飯盆,頂着和一身骨架不匹配的圓肚子跟在他們後頭。
陳樨很少白天主動出門,雖然口罩帶上了,但她還是有些不适應。老社區的居民樓下總是聚集着閑人,她們對從衛嘉屋裏出來的女人也投去了同樣不适應的目光。有個抱孫子的大媽招呼道:“喲,這不是小衛醫生的女朋友嗎?”
陳樨不知如何回應,裝作專心遛狗:“快走,你不是吃飽了?别東嗅西嗅!”那狗脾氣不錯,讨好地沖陳樨搖尾巴。
大媽隻當陳樨沒有聽見,又擡高聲音問:“你的劍舞得頂好,明天早上還來嗎?”
陳樨隻好禮貌性地點頭:“啊?哦,我看情況……”
“媽,嘉哥他同意跟你好了?”江海樹驚訝道。
陳樨被戳到痛處:“小孩子家家,不該你管的事别多嘴!”
“我發現咱們這次回來,嘉哥對你的态度變了。”
“真的嗎?你也認爲他答應我是早晚的事?“
“……我隻看出他不太搭理你了。”
“閉嘴,牽着你的狗!”
江海樹今天是在附近的巷子遇到這條狗的,陳樨走着走着,前方的建築有些眼熟,衛嘉的診所不就在那一片嗎?
開門營業的診所與陳樨夜裏見過的小樓房又不太一樣。牆上黑乎乎的斑駁原來是爬山虎,門口停滿了車,不時有人抱着寵物進出。陳樨忽然很想看一看,這些年裏不被她打擾的小衛醫生是什麽樣的。
那條傻狗還在“呼哧呼哧”地吐着舌頭,她微微一笑,推開了診所的玻璃門。
“您好,請問需要什麽幫助?”前台的女孩詢問來人。
陳樨說:“我想給我的狗做個身體檢查。”
“您有預約嗎?上午就診時間快要結束了,我們的醫生都還在忙,要不您下午再來?”
“我跟醫生打過招呼,等一會沒關系。”
傻狗見到貨架裏陳列的寵物食品激動地想往那邊撲,陳樨被它拽得趔趄兩步。那晚衛嘉光顧着趕她去跑步,這會兒她才有心思去看牆上貼着的工作照。第一列就是崔霆和衛嘉并排的标準頭像,崔霆仍舊一張冷臉,衛嘉面上有淺淺的笑。
陳樨以欣賞一個陌生人的眼光端詳比以前更成熟的衛嘉,從照片上看,他眼睛的走向是微微向下的,但眼尾很奇特地上揚,卧蠶長得恰到好處,既溫存又不可捉摸。真想讓這雙眼睛的主人給她紮一針,一定包治百病還不疼——呸呸!她在想什麽!
某人胡思亂想之際,小前台也忍不住對這位女顧客多看了幾眼。這顧客的穿着打扮并不出奇,頭發也隻是随便紮起,但無論是身型儀态,還是不經意地舉手投足,都讓人覺得口罩下那張臉不會難看到哪裏去。那是一種習慣被人注視和衣食無憂澆灌出來的悠然自得,如果這樣的人出現在寵物診所,也該是懷裏抱着同樣精貴慵懶的名貴貓犬。她現在牽着那條落魄的大狼狗,就像錢夫人扛着掉了漆的火箭炮。
“您打過招呼的是哪位醫生?我替您問問。”
“比較受歡迎的那個,長得帥的。”
搶着接話的是個年輕男孩,他臉上露出令人費解的微笑——仿佛是自豪。小前台的注意力在女顧客身上,沒發現她身後還跟着人。她明白了,又是沖着自家診所兩位醫生來的。這種事見多了,她對眼前這位女顧客的好奇也淡化了不少,程式化地回答:“我們家兩位醫生都很受歡迎。兩位說的是崔醫生還是衛醫生?”
“我忘了,你給我介紹介紹。”陳樨興緻盎然地回頭。
小前台話說得飛快:“結了婚的是崔醫生,沒結婚的是衛醫生。你問他跟寵物無關的話他有沒有回答你?有的話是衛醫生,沒有的話是崔醫生。看病都是一樣的,崔醫生那邊排隊速度快,衛醫生你得耐心等……”
陳樨選擇了“耐心等”。
她拖着狗上了二樓,來到上次的診室前。門開着,衛嘉正向一隻貓的主人交代絕育手術後的注意事項,接診台上還趴着條骨折的臘腸犬,期間又有人拿了自家寵物的x光片給他看。她知道爲什麽衛醫生得“耐心等”了。他對每個顧客都足夠細緻地講解症狀、病因、必要的檢查項目及其理由,甚至會根據對方的儀表談吐和對待寵物的态度瞬間判斷出這是哪種類型的顧客,以此給出可行的治療方案供其選擇,既考慮對方的感受,也不對他人的選擇做任何道德評價,同時把預後的可能性和自己的職責範疇說得一清二楚,以規避事後的風險。
這整個過程他是純理性的,可顧客還會覺得衛醫生人特好。
江海樹的探頭探腦成功引起衛嘉的注意,他看了過來,話停頓了兩秒,視線對上陳樨手裏牽着的狗,還有個不易察覺的皺眉。然後他又繼續和貓主人對話,把陳樨、江海樹和狗晾在門口——陳樨想:江海樹說得沒錯,衛嘉對她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
陳樨前面還等着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少婦,懷裏抱着雞。衛嘉是全科獸醫沒錯,可跑到正經寵物診所給雞看病的委實少見。蘆花雞被德國黑背吓得瑟瑟發抖,少婦不忿地瞪了他們一眼。
江海樹懷着歉意問:“阿姨,您的雞得了什麽病?”
“我知道它得了什麽病還用得着花錢看醫生?我先來的,你們好好排隊。”少婦被一米八的孩子那聲“阿姨”喊得渾身不得勁。
崔霆那邊果然看病神速,剛才還有人等着,這會兒已然完事。他從診室裏出來,衛嘉這邊正熱鬧。
“來了?”他跟陳樨打了個招呼,“上哪找了條狗?”
“撿的。”陳樨言簡意赅。
崔霆又對她前面的少婦說:“喬姐也來了。上哪找了隻雞?”
“喬姐”顯然也是老顧客,笑着對崔霆說:“難得啊,崔醫生今天這麽有閑心。這雞是我托人買的,回家後老是不吃東西。”
“我以爲你買雞是用來炖湯的,你不是才把它的同伴炖了送給衛嘉?”崔霆一臉驚訝。
喬姐說:“明天炖湯,今天也得讓它活得精精神神!”
崔霆服氣地捋了捋頭發,又問雞和狗的主人:“我現在正好有空,你們誰上我那兒看病去?”
“我可是要等衛醫生的。”喬姐毫不猶豫地說。
“我也是!”江海樹也十分堅定。雖然嘉哥的這位同事也十分養眼,但他還是要站在自家人這一頭。
衛嘉送走貓主人,示意喬姐把雞抱過來,陳樨隻好牽着狗跟崔霆走了。
一進入診室,崔霆就說:“剛才那是市場海産店的老闆娘,暗戀我們衛嘉好幾年了。前一陣聽說衛嘉身邊有可疑的女人出沒,急了!三天兩頭往診所跑,衛嘉不吃海鮮她就煲雞湯,今天把雞都揣來了……你這隻狗養好了也打算炖給衛嘉補身體?”
陳樨把狗繩往崔霆手裏一放,她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