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送上飛機,陳樨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公寓。自從宋女士病發,她不是陪在醫院,就是住在宋明明的大宅,隻讓艾達替她回去收拾了必要物件。
據艾達說,衛嘉也沒有在陳樨的公寓久留。爲方便找人,他住在火車站和派出所之間的小招待所,直到負責此案的民警告訴他繼續耗下去沒有太大意義,這是急不來的事,他應該做的是回歸本來的生活,等待消息,或者說是奇迹。
艾達始終認爲自己對衛樂的走丢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她在衛嘉面前也滿懷愧疚,隻要閑下來就幫着四處尋找線索。衛嘉回去前請她吃了一頓飯,感謝她對衛樂的照顧和這段時間的幫忙。艾達當時就哭了,反倒是衛嘉心平氣和地安慰了她。他說衛樂動了想走的心思,即使那天艾達反鎖了門,回到金光巷她照樣會偷跑出去。某種程度上來說,艾達隻是代他受過罷了——至始至終衛樂隻是他一個人的責任。
艾達是最熟知陳樨和衛嘉關系的人之一,她有些悟出了衛嘉這些話不是說給她一個人聽的。她磕磕絆絆地說:“嘉哥你别急着走,我替你把樨姐約出來,你們好好談一次。樨姐心疼樂樂,她過不了心裏那道坎,聊開就沒事了!”
衛嘉無意在旁人面前過多談論陳樨,任憑從中說和的艾達急得死去活來,他隻說了一句:“不是因爲這個。”
他走的時候也沒讓艾達知會陳樨,叮囑艾達少給她買煙。
“不是爲了樂樂的事還能爲什麽?你不能真的和江老闆有一腿哇!嘉哥怎麽辦?”艾達送陳樨回到住處,當着面直跺腳。陳樨問她要煙,她硬着頭皮說忘買了,從包裏掏出一盒口香糖。
“你幾時成了那個王八蛋的傀儡?”陳樨陰森森地掂着口香糖。
“我是真愛的傀儡……有情人必須給我在一起!
“一次戀愛都沒談過的人懂個屁!”
陳樨把艾達推出了門。隻剩下她自己的公寓安靜極了,客廳的燈一按就雪亮,開關已被人修好,島台上的書沒了。幸好她偷偷藏起來的那件外套還在。陳樨有一個怪癖,她每次從衛嘉身邊離開都喜歡扣下他身邊的小物件。他的馬鞭,他補過的衣裳,他常用的打火機……這次是他穿在身上的外套。其實衛嘉早有預感了,那晚在她身上折騰的手段大不對勁,衣服丢了也沒找。
生日那天他買的蛋糕還在冰箱裏,陳樨把從它拿了出來,倒是沒有明顯的腐壞味道,隻是奶油層已塌陷得不成樣子。他們都努力了,可惜還是沒能一起吹滅今年的生日蠟燭。
陳樨把蠟燭插在一塌糊塗的蛋糕上點着,獨自走完生日流程。認識衛嘉那年她十七歲,今年二十八歲,他們在對方身上整整耗了十一年。陳樨自認不虧,可他們在原地徘徊太久,往前看不見未來,往後模糊了初時的心動,反被無數的大事小情拖得身心俱疲。
陳樨還是很愛衛嘉,他的氣味、他的懷抱和他笑起來的眼睛構成了她在這個世上最眷戀的去處。然而衛嘉像一鍋永遠不會沸騰的溫水,她是誤入的青蛙,貪心,又不安分,她害怕溺死在這溫暖舒适的幻覺裏,給他留下一具發臭的殘骸。
衛嘉和陳樨在快餐店分開後還聯系過她幾次,問起宋女士的病情,也把關于衛樂的新線索說給她聽。他回去上班後,有一天大半夜給她打電話,說陳圓圓好像懷孕了,是他收留在家裏的那隻流浪公貓惹的禍。小公貓已經找到新主人,陳圓圓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整日懶洋洋。那時宋女士的病情暫時穩定了,衛嘉問陳樨要不要抽空回來看一眼她的貓。陳樨找理由拒絕了。
再後來他的電話和信息都停了,想來大緻是陳樨和江韬的戀情被炒到沸點的那會兒。
陳樨吹滅了蠟燭,拆生日禮物似地去翻衛嘉外套的衣兜,找出一顆糖,還有一張名片。糖是普通的奶糖,名片來自于北京一家寵物診所的店長,看上面的地址,醫院離她的公寓不算太遠。
這不是衛嘉培訓的去處。陳樨把薄薄的小紙片翻來覆去看了很久,又發了會兒呆,直到半截蠟燭歪倒在融化的奶油上,她不顧眼下正是休息時間,沖動地打了名片上的電話。
那位店長正在診所值夜班,并沒有責怪陌生人的唐突。他還記得衛嘉的名字。衛嘉确實是到他們診所應聘來的,小夥子專業知識和實操水準都過硬,人也不錯,隻可惜有案底在身,因爲這個他在好幾家更有實力的寵物醫院都碰了壁。正趕上他們診所急需人手,衛嘉在面試時給他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打電話進行入職調查,無論是服刑時的管教獄警還是學校輔導員都給了他非常正面的評價,小夥子隻是年少無知犯了糊塗。他們診所決定給衛嘉一個機會,薪資和入職時間都已談妥,隻等他回去做好交接。不知出于什麽原因,衛嘉最終沒有來醫院報到。
“你是衛醫生的什麽人?他是出了什麽事嗎?如果是薪酬的問題,我們可以再談……喂?”
陳樨收了電話,慢慢把頭埋在了半舊外套上。
不出意外的話,他考研的學校同樣也在北京吧。
衛嘉培訓結束後回到寵物醫院上班,沒多久正式轉爲住院醫生,有了獨立手術資格,夜班的次數更多了。他還年輕,趕上急診病例熬到後半夜不在話下,或許是因爲剛過去的那個周末,他臨時接到消息——有人在某省份的發廊裏疑似看到了衛樂的蹤迹。他連夜趕過去,撲了場空。舟車勞頓和接連兩個大夜班消耗了他太多精力,這天清晨下了班,他照舊步行回金光巷,爬樓梯的時候竟覺得步履沉重。
樓道彌漫着煙味。一身黑衣遮擋嚴實的陳樨靠在門邊看着他拾階而上,腳下有好幾個被碾得不成樣子的煙頭。
她是有鑰匙的,他也沒有換鎖。
“你能不能有點素質,不要随地亂扔煙頭。”衛嘉停下腳步看了她一眼,慢騰騰去開門,“爲什麽不進去?”
陳樨渾不吝地說:“在哪等都是等。我看着你向我走來不好嗎?”
她跟着衛嘉進了屋,見他沒吭聲,又老老實實找到掃帚清理了地上的煙頭。這才以一個“有素質”的形象重新面對他。
“我來把這個還你。”陳樨把那張寵物醫院的名片遞給衛嘉。
衛嘉給自己倒水,低頭掃了一眼名片,順手扔進裝了煙頭的垃圾桶。
他說:“好。”
陳樨扯下口罩,捋了捋頭發:“生氣了?嘉嘉。”說着她貼上去,用額頭輕輕蹭他的肩膀,低語道,“别生我的氣,我這不是回來了?”
衛嘉扭頭對身後的人說:“回來正好,你的東西我收拾好了,今天一起帶走。你的貓……愛要不要。”
陳樨身體一僵,自顧笑了:“貓丢了你還找一找,我不如一隻貓。我不回來,你就不管我了?”
從她的角度可以清晰覺察衛嘉的呼吸聲變得粗重:“貓我養熟了,你他媽養得熟嗎?沒什麽好說的,你想走就走。我也受夠你了。”
果然,她不說人話才能聽到他的真話:“北京找工作的事,你得告訴我啊!你來找我,我不知道有多開心。”
“你開心嗎?你早想結束了,隻是遲遲沒有開這個口。既然話已經挑明了,你說吧,這次來到底想幹什麽?”
衛嘉把陳樨的手從自己身上拿下來,陳樨又重新環上他的肩,踮起腳尖輕啄他的臉頰,她知道他喜歡這樣的親昵:“我舍不得你。上回在我那兒,沙發上那一次,感覺很棒。我是一身賤骨頭,就喜歡你那麽對我。你不是很舒服嗎?我們再試一回,以後你還可以那麽對我……”
衛嘉十分熟知陳樨的腦回路,可還是會被她的無底線所震撼。他深吸了口氣想要拉開與她的距離,陳樨主動退了一步,騰出手解開長大衣的系帶,下面是一身讓人血脈偾張的情趣内衣。衛嘉現在才注意到,她帽子底下藏着一對毛茸茸的貓耳朵。
“你不是最喜歡這個?”她咬着嘴唇,在他耳邊吹了口氣,“我特意穿給你看的。”
衛嘉撿起地上的羊絨大衣,抖了抖灰塵,攏在她被凍出了雞皮疙瘩的胸前,輕聲說:“穿上衣服,出去!”
陳樨眨眨眼,眉目間盡是媚色,她故意曲解了他的話,手在他身上作亂:“你怎麽這麽喜歡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辦事?鄰居看到也不要緊嗎?”她一路摸到他身下,他并無預期中的反應。陳樨是不服輸的性子,見狀更不管不顧地迎上去親他一臉:“嘉嘉,你抱抱我呀!你是不是看到新聞生我的氣,我和江老闆沒有過這些……”
衛嘉藏在平和背後引線徹底被引燃,勃然大怒下整張臉呈現出病态的潮紅,他重重甩開陳樨,杯裏的水也灑了一地,
“你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我偏不滾,氣死你!不是說我做什麽都可以嗎?這就受不了了?”
衛嘉有片刻愣神。她說的對,他一開始就錯了,他高估了自己,也錯以爲光亮起來後再熄滅隻是回到了從前。
陳樨倔脾氣上來,撲上前脫他的衣服,她笃定衛嘉對她做不出狠心的事。衛嘉抽出被陳樨拽住的衣擺,每一個動作都透着無聲的厭惡。拉扯間,陳樨的細高跟鞋在濺了水的光面地磚上一個打滑,頃刻失去平衡。她摔得既急且重,衛嘉忙亂中撈了一把,竟沒能接住她,反被她慣性之下的力道拽得身形不穩,隻能眼睜睜看着她摔了個屁墩,腳狠狠撞上了前方的矮桌,桌上的隔夜菜撒了一地。
空氣仿佛凝結了數秒。陳樨動了動腿,她的腿沒斷,姨婆留下的那張破餐桌的腿斷了——她那一下滑鏟竟然蹬掉了餐桌的一條腿!陳樨腦海裏一時閃過“佛山無影腿”“鴛鴦連環腳”的鼎鼎大名。何來這等神通,莫非身上沒幾片布的騷浪賤裝備成了她的金鍾罩鐵布衫?
不知幾時,衛樂的房間門口多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正靜靜圍觀這一幕。
陳樨兩手撐地,噗呲一下笑出了聲:“怎麽不告訴我還有觀衆呢?多害臊呀!”
她嘴裏這麽說,臉上卻無明顯的羞色,在衛嘉過來扶她前自行爬起來,撿起大衣往身上一套,順手扯下頭頂歪歪斜斜的貓耳朵。
衛嘉呈現出少見的心煩意亂:“對不起。我今天有點不舒服,我不是故意……”
“我也很不舒服。”陳樨說。打翻在地的是一盤煎藕餅,這是尤淸芬的拿手菜。她看着尤淸芬的眼神像蛇吐着信子:“我趕上了什麽好日子?”
衛嘉抹了一把滿是疲色的臉,蹲下來檢查她的腿:“先讓我看看你摔哪了?”
陳樨撥開他的手,從輪椅邊緣擠進了曾屬于衛樂的房間,床上的被褥和一旁散落的藥瓶無不提示着這裏已住進了新成員。
陳樨回頭看着衛嘉,手指着尤淸芬的後腦勺:“你知道是她偷了我爸的印章,才讓孫長鳴的工廠違規開工嗎?”
尤淸芬捏着輪椅的扶手,頭低了下去。衛嘉沉默了一會說:“我知道,我當時在場。這件事陳教授也知情……”
“你不問問我怎麽知道的?”
陳樨在尤淸芬和衛林峰的關系明朗化之時,已猜到她和衛嘉早就認識。陳樨不怪衛嘉隐瞞此事,畢竟他爸和這個所謂的“繼母”不是什麽光彩的關系。她心疼衛嘉夾在中間有苦難言,甚至在衛嘉入獄那段時間對尤淸芬有所改觀,隻因尤淸芬對衛嘉兄妹倆展現出的那點善意。
尤淸芬在化工廠爆炸中受了重傷,陳樨心裏很過意不去,她以爲是她爸的工廠連累了尤淸芬。直到有一天她到醫院探望,尤淸芬還在昏睡,那個小姐妹阿銀淚漣漣地抱怨:“天殺的化工廠!芬姐整天說什麽新工廠開工有她的功勞。這不,兩口子折裏頭了!”
陳樨當時用了很大的力氣平複了自己,掉頭離開醫院。豈止是尤淸芬兩口子,她爸爸,她無憂無慮的上半輩子不也照樣折裏頭了?
“你确定該滾出去的人是我?”陳樨問衛嘉。
衛嘉平淡地陳述道:“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了,療養院費用太高。”
對了,陳樨記起尤淸芬的撫恤金都被她吸血的娘家人哄騙一空。出于莫須有的歉意,她還曾經讓艾達給尤淸芬墊付過一年的費用。可她根本不欠這個女人任何的東西。
“衛樂丢了,你轉頭就讓這個殘廢住進來。你是不是有病?聖父做習慣了,少了拖累渾身難受?”
尤淸芬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嘟囔。衛嘉沒有理會她,對陳樨說:“你走你的,我的事跟你沒關系。”
陳樨仰頭笑了笑。她倒也不是生衛嘉的氣,他有很多不由自主,然而正是這些限制在過往的歲月裏打磨出她愛的那個人。她隻是絕望,她不也是衛嘉所負擔的一部分。他不吝施舍尤淸芬一個栖身之所,同樣也成全過陳樨如火如荼的愛。溫柔從來不是一種平等的感情!
陳樨帶走了自己留在金光巷的私人物件,還有今年新釀的一罐桂花蜜——桂花是衛樂采的,蜜是衛嘉釀的,瓶子是陳樨挑的。走出樓道,大冬天的太陽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大衣下的光裸肌膚浮出一層雞皮疙瘩,摩擦出異樣的感覺,腿關節和屁股陣陣地疼。還有比這更不體面的告别嗎?他們的關系起于尴尬,終結于鬧劇。她抱着那罐蜜的姿勢也像抱一個骨灰盒。
“陳樨!”衛嘉追了出來,卻在她幾步開外站住了,“你的腿怎麽樣?”
“死不了。”陳樨把打包整齊的行李往樓下垃圾堆一抛,抱着“骨灰盒”轉身,“我再問你一次,爲什麽去北京找我?隻是出于慣性嗎?想要留我,你得給我一個意義——我們過去十一年的意義,讓我繼續耗下去的意義!”
衛嘉呼吸略顯急促,面容平靜,他上前說:“你這樣打車不方便,我送你去機場。”
“走還是留,隻是我一個人的事?”
“随你,我都可以的。”
陳樨朝衛嘉揚起了手,他沒有躲避的意思。可那記耳光落下,她隻是摸了摸他臉上新長出來的胡須青茬。或許因爲她冷透了,衛嘉是熱的,比以往任何一次觸碰都更滾燙。
“嘉嘉,你這樣是不對的!但是……算了!”
她又把鑰匙和一張銀行卡交給他:“金光巷的房子歸你了,以前的房款也還你。就當是我對衛樂的補償,希望早日能找到她。”
衛嘉收下鑰匙,沒碰那張本屬于他的卡。他沒有要段妍飛和孫見川的錢,更不會要她的。
“你不欠我的。”
陳樨走了,她走前還說,讓他以後自己好好過。衛嘉撿起她扔下的行李回到住處,将它們放置妥當,又拖幹了地上的水漬。尤淸芬昨晚費好大力氣教他做出來的藕餅大概也不能吃了。他撿起松脫的桌腿,尋思着怎麽給它裝回去。起身找工具時,他眼前出現了短暫的眩暈感,腳像踩在棉花上。
尤淸芬的輪椅轉到衛嘉身側,捏了捏他的手心,吃力地擡起頭:“你的手……燙……發燒了?”
“我知道。”衛嘉面無表情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下班前他量了體溫,驚訝于上面的溫度。他有很多年沒有生過病了,一向康健的人病來如山倒。
尤淸芬還在焦急地連說帶比劃:“爲什麽……傻子……她這樣走不會回來了……追……追呀!告訴她……今天……你爸生日……我不要你養……”
她的聲音粗嘎含糊,像喉嚨裏裝着破損的風箱。衛嘉聽得更難受了,冷冷打斷:“不關你的事,讓我自己待會。”
他在沙發上蜷了好一會,尤淸芬用哆哆嗦嗦的手給他倒了杯熱水:“嘉嘉,去……找藥吃了!”
衛嘉盯着茶幾上那杯水,伸出手輕輕将它推出桌子的邊緣,像推倒一張多米諾骨牌。聽着玻璃杯碎在地上的動靜,他才又蜷了回去,臉埋在臂彎。爲什麽每次都是這樣,隻有尤淸芬留下來目睹他的狼狽?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怒,好像回到了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頂着一身高燒陪着媽媽和衛樂去看病,隻盼着媽媽發現他臉色不對,多問一句:“嘉嘉你怎麽了?”
他也是病着的啊,他已做到了最好!媽媽能看他一眼嗎?衛嘉厭惡這樣卑微祈求愛的自己,也學會了不需要任何人,他連自己也不愛。人生來即是負累,熬完這一世了事。可他還是那麽努力想要離陳樨近一點,再近一點……不管這是不是她說的慣性,他想跟她走,一次又一次拖着沉沉的腿。這十一年他也隻得這一個方向。衛嘉試圖掙脫桎梏,陳樨卻在抽離。她總是可以輕輕松松再次出發。
然而陳樨沒有錯,她不能再留下來。衛嘉害怕的事正在發生,他的陳樨眼裏已經沒有光了,黑房子蠶食了月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