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樨拖了兩天才硬着頭皮聯系衛嘉,謊稱自己最近行程太緊,隻好讓艾達把樂樂送回去。她想,樂樂在宋女士那裏的遭遇,不如另找個合适的時間向衛嘉說清楚吧!内心深處甚至有個卑怯的聲音在誘勸她——爲什麽要急于挑開瘡疤面對膿血?橫豎是一刀,拖一日是一日不好嗎?
衛嘉說:“不用麻煩艾達跑一趟。正巧我大後天有個到北京培訓的機會,順道把衛樂接回來就是了。”
陳樨額角那根筋”突突”地跳,說話亂了陣腳:“不不,艾達不怕麻煩……什麽培訓那麽突然,爲什麽不早說?我下周要去很遠的地方拍外景!”
“常規的行業培訓,我們醫院臨時把名額給了我。培訓就一周,那幾天衛樂可以跟着我。”衛嘉說完這些,意外地停頓了片刻又道,“你拍外景需要幾天?”
“拍攝的事誰說得準?難道我騙你不成?”心虛之下,陳樨的語氣變得更尖銳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以爲這次能和你見上一面。”
熟悉的聲音在就耳邊,是衛嘉特有的聲線和語氣,不疾不徐,溫潤克制。其實他在說——想她!陳樨心上某處像被針紮了一下,這疼痛感是具象的,在她軀體上真實發生的,而非一種修辭手法。
“你培訓你的。拍攝行程還沒定,再說吧!”她突兀地挂了電話。
衛嘉到北京那天,陳樨去了深圳。那個拍攝計劃原定于半個月後,艾達臨時和對方協商改了時間。艾達現在是陳樨的執行經濟人,陳樨帶着另一個助理小張去的。她讓衛樂住進了艾達家,托艾達代爲照料幾日,好讓衛嘉可以安心培訓。
據探子艾達回報,這一趟深圳之行大可不必。衛嘉培訓的地點在京郊,離她們大朝陽頗有些距離。他隻在剛到的那天下午來見了衛樂,對艾達表示了感謝,确定不需要另行安排衛樂之後就去報道了,往後一周都在培訓地點待着,再也沒有露面。
陳樨的拍攝隻需三日,剩餘的時間她看着小梅沙的沙灘發呆。第七天她接到衛嘉的電話,培訓結束了,醫院給他的假期最多隻能到後天。
“聽艾達說你那邊一時半會拍不完,我先帶衛樂回去。這次時間不巧,明年我再陪你過生日。”陳樨猛然想起,是自己在腳傷期間逼着衛嘉答應,今年的生日無論如何要兩人一起過。明天她就正式邁入二十八歲了,所以他才在培訓結束後額外申請了假期。
“不許說話不算數!你等我,我明天就回去。說好要陪我吹一次蠟燭的,做不到你就慘了!”她掩飾着聲音的異樣說。
次日陳樨回京,一下飛機江韬就打電話約她詳談片約的事,還說自己找到了一處完美契合劇本設定的實景,想邀她一起去看看,無論接不接這部戲都給個建議。
陳樨何嘗不知道江老闆在變着法子約自己出去,他就差把“我看上你了,我想讨你歡心”這幾個字烙在腦門上。她常自嘲自己的男人緣欠佳,非但不能跟宋女士同日而語,連一個漂亮的公司前台都比不了。事實上以她的容貌和身份怎會沒有追求者,隻是她十分讨厭被人當作獵物,也沒有宋女士那種舉重若輕的手腕。一旦有人觊觎,氣場弱的很容易在她的威壓下失去了存在感,強勢的則會被判定爲“入侵者”,她渾身都散發着“犯我者雖遠必誅”的信号。
江韬對陳樨的好感則有一種“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的高手氣度。他不曾強勢地表達,但也不露怯,這些年來足以讓陳樨了解:隻要她願意,随時可以踏足他的疆域。這其實與衛嘉對陳樨的放任頗有相似之處,所以陳樨對此不算抵觸。區别在于打從一開始衛嘉的堡壘就是陳樨試圖入駐的,而江韬敞開邊界,她卻隻接受與之交壤并存。
換做往常,陳樨會拒絕做無用功。但她看了看時間,臨近中午,衛嘉應該已從培訓地點回到市裏。她把住處的門鎖密碼給了他,卻突然不想那麽早與他照面,尤其是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
她憑着那股逆反心理答應去“看景”,江韬的車竟然就在機場候着。
上車後陳樨問:“你知道我的行程?”
“公衆人物的航班信息向來不是秘密。你再不回來,最佳的看景時機就錯過了,怪可惜的。”江韬親自開車,微笑看着副駕駛座上的陳樨。
“要是我拒絕你呢?”陳樨一臉狐疑。以她對自己的了解,這種可能性非常大。
江韬說:“那我就白跑一趟,我的時間沒那麽寶貴。”
“我也會白跑一趟。我的光陰是寶貴的,但是沒有關系,我不會感到遺憾!”
有個稚嫩的鴨公嗓在後排接話。陳樨愕然回頭,那裏坐着個瘦巴巴的男孩,戴着一副哈利波特式的眼鏡。
喲呵!陳樨自認感知力敏銳,車都開出一段路了,她竟沒發覺後面還有個小家夥。
“這是我兒子,江海樹。他是你的影迷,你還記得嗎?”江韬介紹道。
“嗨!小子,你躲在後面想吓我一跳?”陳樨扭頭朝小孩眨眼。
那孩子委屈巴巴地說:“我沒有躲您!您上車的時候我還跟您揮手打招呼了。我今天衣服的顔色比較黯淡,所以您沒發現我。”
陳樨聞言又瞅了一眼他紫羅蘭色的開襟毛衣,這存在感可真夠弱的!
“小樹,陳樨姐姐跟你開玩笑呢,還不跟姐姐打個招呼!”
陳樨也不知道那個叫江海樹的孩子怎麽辦到的,他竟然在座椅上鞠了個躬,紅着臉說:“我是江海樹,認識您我很榮幸!”
噗!他還很榮幸!陳樨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笑容,問江韬:“你家公子是剛從英國某個古堡回來的?”
江韬說:“哪裏,他一直跟着老人生活,是從安徽老家來的。”
陳樨預感江韬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一直提防着“驚吓”出現。還好,突然捧出蛋糕唱生日歌這樣的情節沒有發生。江韬說的實地外景是一整片玫瑰花田。
玫瑰不耐寒,冬天并非花季,這片反季盛放的花田想必是花了心思養護。不容易,但也僅此而已。
“我看到你給的劇本裏有一幕說的是男女主角在花海裏相擁打滾。你弄來一大片玫瑰花,存心把他們紮成刺猬?”陳樨說。
江韬哈哈大笑:“放心,我們不虐待演員。這隻是我一點冒昧的小心思,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希望給你留下點不一樣的印象。”
陳樨嘴上禮貌道謝,眼裏卻頗不以爲然。
江韬沒有感到意外:“我想,你這樣的女孩是什麽都不缺的,送你點什麽好呢?玫瑰很襯你,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這麽認爲。但是這些年你和那晚跳舞的女孩有些不一樣了。玫瑰不應該插在瓶裏,她應該保留刺,有自己的土壤。”
“所以你要把這塊地皮送給我?”陳樨挑眉。
江韬聞言笑容更盛:“還有正午時分,玫瑰花活着的香氣。”
陳樨深深吸了口氣,果然是玫瑰特有的香氣混雜了枝葉的青綠感,再加上土壤剛施過肥的味道。
“如何?”
“很好,我還聞到到了有錢的老男人特有的做作。”
“但你也不是特别讨厭這種做作。”江韬笑得像隻狐狸,“我也不是特别老!”
“要是我訂了早上的航班……”
“那自然要送你清晨玫瑰上的露珠。”
“這麽說,飛機延誤到半夜,我還能收到午夜玫瑰的幽魂?”
“你看看,我就知道這份禮物沒有送錯人!”
陳樨終于被逗笑了,江韬也在冬日暖陽裏惬意地眯着眼。
“小樹聽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有禮物想要送給你。他不肯告訴我禮物是什麽……小樹,你的禮物呢?”
漫步在花間田埂上的陳樨忽然發現,自己又忘了江海樹的存在。一回頭,這孩子竟然一直跟在她屁股後頭。江韬這個兒子怕不是有隐身功能,不做刺客、間諜什麽的可惜了。
“我要送您一首詩!”
小孩憋紅了臉,雙手緊張地交握身前,高聲朗誦:
“對天生的尤物我們要求蕃盛,
以便美的玫瑰永遠不會枯死,
但開透的花朵既要及時雕零,
就應把記憶交給嬌嫩的後嗣;
但你,隻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
把自己當燃料喂養眼中的火焰,
和自己作對,待自己未免太狠,
把一片豐沃的土地變成荒田。
你現在是大地的清新的點綴,
又是錦繡陽春的唯一的前鋒,
爲什麽把富源葬送在嫩蕊裏,
溫柔的鄙夫,要吝啬,反而浪用?
可憐這個世界吧,要不然,貪夫,
就吞噬世界的份,由你和墳墓。”
……
詩朗誦結束,花田一片寂靜。陳樨許久才反應過來,緩緩地鼓掌。江韬摸着自己的鼻尖,輕咳一聲道:“這孩子……下次寫首歡樂的!”
“這不是我寫的,我隻擅長古體詩。”江海樹從冷場的氣氛中覺察到這詩的不合時宜,聲音越來越小,“我沒說你們是尤物和鄙夫,墳墓也不是真的指墳墓,對不起!”
“梁宗岱譯版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一首……你這一解釋,比它本來的意思更尴尬了。”陳樨面無表情地說。
蒼天!難道她與詩歌有孽緣。小時候被迫聽了個爛熟,成年了又遇見另一個奇葩。這個叫江海樹的小孩乍一看存在感不強,可那身書呆氣兼具藝術家酸裏吧唧的感性,活似她爸媽在外面偷生的孩子。
江海樹沒料到陳樨竟是個行家,鏡片下的雙眼都亮了起來,那感覺不亞于得知林黛玉會鐵砂掌,潘金蓮學富五車。然而他的知音看上去并沒有被詩歌所打動。他觀察着陳樨的表情道:“我是不是不該念這首?要不我換另一首贊頌玫瑰的詩歌,泰戈爾您喜歡嗎?”
“不用了。我隻是想起了一個人,她也很喜歡這首詩。”
“真的嗎,她是誰?”
陳樨眼前晃過綠蔭庭院裏那個消瘦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她不是什麽玫瑰,那個背影的主人才配得上玫瑰的名字。陳樨懷念她曾經赤足散發,自在吟誦的樣子,可惜世界上根本沒有永不枯死的花朵。而陳樨頂多是個果核,她來自于花朵,生來包裹在豐盈的果肉裏,當果實腐爛發臭,也許她也該落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