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一群和尚,每天吃齋念佛,不問世事。
然而一場天降大旱,導緻糧食欠收,廟裏養不起這麽多和尚,于是隻能每個人都少吃那麽一頓,大家都得挨餓。
爲了減少寺廟負擔,一個個小和尚還俗下山,從此一去不複還:有的當了俠客,替天行道;有的娶妻生子,生老病死,過正常人的生活;還有的成了朝廷官員,高居廟堂之上。
有一天,一位名叫“秋”的小和尚,向寺裏的方丈請辭:“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世間黑暗,我願還世間一個朗朗乾坤。”
方丈面帶苦澀,歎了一口氣:“爲之奈何?”
秋啊,秋,你一個年輕人,怎麽改變這個世界呢?你就是一個僧人罷了。
秋舉起了自己的雙拳,一股強大的意志,從他的身軀中釋放而出。
方丈依舊搖頭,“不夠,還不夠。”
秋,燃山寺最爲年輕的宗師,百年一遇的頂級天賦。
但下山了,可就難回來了。
最終秋雙手合十字,鞠躬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方丈歎了口氣,還是将他放下了山。
……
流光一瞬,華表千年,風波幾場,急疏利鎖,頓解名缰。
那一年,秋,六十二歲,他已經從小和尚,轉變爲一個老和尚了。
東大陸的好多地區,都留下了“秋”的赫赫威名。
然而他并沒有實現自己的夢想,昏暗的世界并沒有任何改變。行萬裏路,讀萬卷書,經曆的越多,越知道人心冷暖。很多事情,确實是他無力更改的。
而這一日,秋翻過那一座山,來到了一片浩瀚的荒地面前,面對炎炎烈日,他不敢向前走。這時候來了一群商人,似乎聽說過“秋大師”的威名,便慷慨的讓他加入商隊,要帶他過沙漠。
“大師有禮了,此處天災人禍頻發,時有土匪強盜出沒,多一個人多一份照顧。”
這一片大地,多年沒有下雨,餓殍遍野,原先的人口,百不存一。除了一些老弱病殘外,大部分的青壯年,都已搬遷到了外界。
窮山惡水多刁民,這一支商隊走了兩天兩夜,才遇到一個窮苦的村莊,準備停下來歇歇腳。
結果才剛剛在村莊住下,又遇到了一群土匪,進村搶劫。
秋看見流匪正要殺人,大叫一聲,剛想出手救人,卻見其中一位流匪呆了一下,刀子掉在了地上,低叫一聲:“師傅……”
原來這人是燃山寺的一位小和尚。
時隔多年,小和尚居然搖身一變,變成了土匪,還當上了頭目,秋不禁心中憤怒,卻又老淚滾滾,大吼一聲:“孽障,爲何在此傷人!”
小和尚聽到這聲爆喝,知道今日絕無幸免的可能,跪下流淚道:“師傅,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秋回答道:“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小和尚低着腦袋,跪在地上:“師傅,你所說的,我卻是無法做到!這多年來,我離山未歸,曆經了千般事、萬般劫!”
“剛下山的時候,我救了一位老丈。他得了重病,我侍奉左右,晝夜不眠,然而轉眼間,老丈恢複健康,便偷走了我的盤纏。對于此等人物,如何處治乎?”
秋沉默不語,過了老半晌,才回答道:“身外之物,丢了也就丢了,少些物欲,也沒什麽大礙。”
小和尚又道:“後來,我又經過一村莊,見一老漢賣兒鬻女,于是我便給了他身上的幹糧,讓其一家人免受饑餓之苦。然時隔一天,路過這一村莊時,此老漢又在賣兒鬻女,于是我又給了他一些幹糧。”
“老漢得到幹糧時,對我感激不盡。”
“第三次見到,他又在又在賣兒鬻女,我不給他幹糧了。這位老漢居然勃然大怒,說我見死不救,是什麽狗屁高僧。”
“這等升米恩人,鬥米仇之人,爲之奈何?我忍他、讓他、由他,再待幾年,他依舊如故,不知悔改。”
秋依舊沉默着。
這一次,他沒辦法反駁。
小和尚又道:“三年之前,我身負重傷,奄奄一息,躺在路邊,行人來來往往,卻無人救我。”
“最終救起我的是一個女子,那時我不知她是土匪之女,後來我看見她手持利刃,殺人越貨,也是大驚失色。我苦口婆心,勸她不做孽障,可是她說,你喝的清水與幹糧,便是搶來的,沒有這搶來的物資,我已然死于街頭。”
小和尚大聲說道:“師傅,吾當何爲,是當場自盡,還是當湧泉相報?”
秋沉默着,卻又老淚縱橫。世間冷暖,如人飲水,小和尚經曆過的,他又何曾沒有經曆過?他甚至經曆的更多,感慨更深,有時候也會迷茫。
傳說中的佛陀,畢竟是不存在的。
小和尚一連發了四問。
如果一開始他還能回答那麽兩句,到後來,秋,無從作答。哪怕佛經中的理論一套一套的,但真正實踐起來,卻又不是那樣。
小和尚道:“師傅啊,窮山惡水,忍饑挨餓乃是常态,這一村莊的婦孺老幼,也絕非好人,以劫掠來往的商隊爲生。”
“若今日我們不來,今夜你們必被劫掠。徒兒自知罪孽深重,不配活在世上,願引頸受戮,隻願您重回燃山寺,離開這人間地獄吧。”
甚至,這也是他心中的疑問,秋想起了出山之前,與方丈的對話。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這是宏願,然而他現在六十二歲了,宏願想必是無法完成了。
小和尚最後道:“師傅,我知道,您不願重回燃山寺。然而徒兒深知,拯救世人的大宏願,是完不成的。且不說拯救世人,哪怕拯救一村的人,都難上加難。”
他仰起頭來,大聲咆哮:“且看這一村莊的婦孺吧,饑腸辘辘,肚束三篾,他們是在饞弟子的肉身啊!若師傅能說服他們,不吃我的肉身,讓我安然下葬,那便是師傅赢了。”
“若不能,那便是我赢了,還請師傅回到燃山寺,切莫在這裏受苦受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