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縣城裏傳來鑼聲。
清脆悠揚。
劉大早早起了來,今日他要去拜會一位好友,昨夜思慮良久,輾轉反側,終究還是無法放下這基業,奔逃不得。
将還在床榻貪戀暖意的妻子叫醒,他穿戴好衣物,匆匆喚來丫鬟送上餐食,天時未亮,動身倉促,便索性一碗稀粥勉強果腹。
“且将起來,讓敏兒、萍兒洗漱,帶上細軟金銀,借道張耀禮家的地道,去旁處躲幾日。”
劉大如是吩咐,除了妻子外并未提前告知家中其餘人。
包括兩個女兒都不曾知曉自家父親的打算。
看着妻子眼底的隐隐憂愁,他故作鎮定地安慰道:“放寬心,東林公乃州府中有數的劍客,急公好義,況且往年其門人子弟與我交好,多有走動打點。”
“如今不過容留幾位女眷,憑着這份人情在,不妨事的。”
聽聞此話,劉大的妻子神色稍緩,卻還是擔心劉大本人犯險,言稱不若一家整整齊齊出逃。
“不行!”
劉大斷言拒絕。
“白杆匪初來,殺雞儆猴打了不少富戶地主,眼下又将我抓作示範,盯得嚴嚴實實,你們偷摸離去還有機會,我是決然不會被放走的。”
實際上要跑還得能的。但劉大心底放不下家财,哪怕已經給那些天殺的匪徒們上供了一大批銀錢破财免災,還時不時被敲骨吸髓,但藏在地窖裏的仍舊不少。
出逃才能帶多少點?隻要他能堅持到這批悍匪被官軍打跑,自家的财物就能全數留下!
拼了半輩子命,到頭來隻能帶走幾袋金銀,那簡直如同竹籃打水一場空,劉大細想不得,一想心頭就割肉似的疼。
不過家眷不能跟自己一起冒險,他雖然瞧不起城中匪徒,然而刀劍無眼,得讓讓她們早早離去。
張耀禮是劉大早幾年做布匹生意時認識的,可惜後來北邊兒來了一隊走商,帶的料子質地不差且隻需百來文一匹,量大從優,讓附近幾縣的生意都受到影響。
他便也改換了門路營生。
不過和張耀禮的聯系一直沒斷,前幾月北邊大亂,在江南一帶做生意的張耀禮被迫帶着一家老小來這處偏僻小城躲避愈發劇烈的戰火。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終歸沒逃脫。剛安停沒兩日就又被白杆匪堵在城裏。
好在他記得對方家中有條地道,通往城外,許是住處的上一任不信任本地官衙的力量才費力挖掘,最後便宜了張耀禮。
後者經曆逃亂,心驚未平,自然沒有将這條後路掩埋,同時也隻與劉大相聚時趁着酒性言說過一次。
當時兩人不覺其它,隻當存個念想。
沒料到如今派上用場。
劉大送走了妻女,他早早給張耀禮去了封書信,信中對方還勸他同樣離去,屆時海闊天空不必困在城中受氣,擔憂朝不保夕、家破人亡。
劉大沒有走,但好友于此情況下還記得他這一家子的情誼讓他感觸,便也給人生地不熟的張耀禮指了條路。
“九宿山以南有叫平崖的小鎮,州府有名的劍客東林公在那裏開了家武館。”
東林公出身富戶,年輕時混迹綠林江湖,與一群武人結伴闖蕩。
得了不小名聲,後來恰逢家中雙親年事已高需要侍奉,這才回到故鄉結婚娶親傳承家業。
“東林公素來好公義,在武人中有大名望,且因家世緣故與當地的官衙、商戶同樣交好。本人亦是少有的一流劍客,縱然十幾年後的如今也寶刀未老。”
有開山武館,數十上百武夫,加上一個在各方面都吃得開的東林公坐鎮,讓妻子兒女一齊投奔暫居,躲避一時,在劉大看來無疑比跟着他在縣城裏擔驚受怕要更好些。
接到消息的張耀禮頓生感激,回信中又一次勸說,奈何劉大實在挂念自家數代積蓄,不忍抛棄,前者隻得聽照囑咐,帶上給予的信物和劉大妻女一起離去。
是夜,十餘人從密道出逃,匪徒對城内的管控嚴密,好在逃跑這事張耀禮做的多,尤爲熟稔,一行人無驚無險出城後來到一處事前備制的小院,牽出馬匹,連夜向着九宿山而去。
次日清晨,劉大再一次從床榻山蘇醒過來,心中緊捏,他提着酒水裝作拜訪老友模樣,給路上巡視的匪人打點賠笑一番後總算被放過。
來到張耀禮家門前,門窗緊鎖,但在熟悉的角落隐蔽處還是找到一封信紙。
揣回袖口中,劉大匆匆返回。
自家屋裏,案台前,攤開信紙的他一目十行,待看見其上并無意外發生時長長舒了一口氣。
妻子陪伴自己幾十年,兩人間情分非外人可想,否則以他的家财如何後院隻這一位,縱然往常匪徒未來時連丫鬟侍女也隻幾人罷了。
見得妻女安穩,接下來就該好生安撫縣衙中吃喝玩樂的一衆匪徒頭領,不能讓他們對自己這等配合的地主富戶生出殺雞取卵之意。
放下信紙,心頭巨石剛落地,劉大開始細想如何去應對接下來的事,在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匪徒中讓隐藏的财寶不至于暴露出來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咚咚咚!
猛地擡頭,門外傳來激烈敲打聲。
劉大心一提,恍惚間竟以爲自家的行徑被匪人察覺。
不待他心頭如何波濤洶湧,如何咬牙哆嗦着從床頭下摸出一柄短刀。
圓潤的面龐變得慘白,冷汗如注,眼底卻泛起一絲果決。藏錢的地方他給妻子說過,隻需自己一死,任憑這些人翻找也僅僅能找出少部分……
“劉耳朵!”
“躲家裏做甚呢!”
“趕緊滾出來,大頭領要帶人去攻打宣江鎮!吩咐你讓城裏的富戶麻溜的出錢拿糧!”
呼——
一口氣吐出,劉大勁力一洩,整個人險些跌倒。
還好,還好,不是妻子出逃的事。
他抹了把汗,趕忙收拾了東西,将信紙以燈燭燒去。
這才來到門前。
門戶大開,立着一瘦竹竿似的斜眉青年,身上披挂着不知從那家扯來的上等綢緞,頭發亂糟糟,面皮沾染污垢,一對兒眼珠綠油油。
看着人模人樣,實則不倫不類。
心下鄙夷,劉大賠笑谄媚。
“内人前些日子摔傷了骨頭,這幾天正修養着,勞煩小兄弟記挂提醒,鄙人這就去讓他們拿錢。”
此刻他不敢大意,拍着胸脯保證,大頭領要多少隻管說,他劉大一定滿足。
就是憑着這一副三寸不爛之舌,才能在紛亂的縣城中保全苟且。
哪知道對面那人聞言一愣,反而咧着牙戲谑道:“骨頭傷了?嘿嘿,劉耳朵你可不要騙我。”
劉大低眉順目,連道不敢。
又摳摳索索翻出幾粒銀豆,過程中将袖口都外翻,露出幹幹淨淨的内裏,那一副肉疼模樣直看得對方嘲笑連連。
瘦竹竿心道看來是将這劉耳朵從城中其餘人身上摳搜下的都吐出來了。
對劉耳朵的爲人,白杆匪如今也有着不少認知,知道這是個貪财的,總是借着他們的命令去搜刮各家銀錢,也不知這人如何唬弄,每次雖非其口口聲稱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但數量确實不低,讓幾位頭領很是滿意。
也就暫時放了對方一條狗命,同時也無視了此人從中牟利的小動作。
視财如命,注定活不長久。
瘦竹竿眼裏流露嫌棄,隻期待肥頭大耳的此人在沒了利用價值後被過河拆橋一刀砍殺的表情。
想想就有意思,而且聽聞此人還有兩個女兒……
好在現在還用得上這人,瘦竹竿并未多說其它,收了東西并傳下話後就離開。
背後,劉大面色陰晴不定。
從對方口中聽來,似乎白杆匪已經盯上自家的妻女,這一刻他無比慶幸自己提前将家眷送出去,否則之後不知還要遭多少未知。
呸!
看着那吊兒郎當、盛氣淩人的匪徒漸行漸遠背影,劉大憤憤然啐了口。
天殺的狗東西!
時間就這樣一日一日過去,轉眼五天之後,城中氛圍愈發凝重。
劉大走在巷道,每一步都提心吊膽。
原本送走了妻女的他不該如此懼怕才是,然而前不久白杆匪的大頭領帶人去攻打宣江鎮,被一發不知從哪兒冒出的流失集中左眼。
可惜力道不足,讓此惡賊僥幸活命。
大敗之後返回的大頭領性情一日比一日暴躁,動辄打殺仆人。
連跟着他一起舉事的幾個小弟都因莫名招惹這位,被砍了腦袋。
以至于城中衆人風聲鶴唳,再不敢多言半句。
劉大謹小慎微,竭盡全力完成每一次安排的任務,城中富戶對這一位投身匪賊的叛徒也漸漸沒了好臉色。
好在他私下裏将部分摳搜的銀錢都返歸了對方,營造出大家在同一條船上,自己不過是苟且保全大夥而不得已爲之。
如此之下總算平息了些許怒火,衆人再一次期待官軍到來,他們必将壺漿箪食以迎王師。
然而,兩日後,一個富戶哀嚎着被拖出家門,咔嚓一刀,怒目圓睜的腦袋掉落一旁,死死盯着門房裏。
女子的凄慘叫聲不絕于耳,發洩之後的大頭領冷冽着臉,将院門大開放給了衆多小喽啰。
惡事持續了整整一日。
劉大認識死去的那人,帶着幾個相熟的給這一家收斂了屍身。
他知道隻要匪徒不滅,自己終将有兔死狗烹的一日。
見得這凄慘一幕,兔死狐悲之情幽然升起在幾人心頭。
但在見到那明晃晃刀劍後,他們這群往日風光無限的富貴人,如今卻格外狼狽無可奈何,隻得坐以待斃,當這養在圈裏的豬羊。
一日又一日,脾氣暴躁的大頭領隔三差五就會拿一家人開刀,緣由不定,純粹是爲了發洩。
淫虐爲樂、殺人爲樂。
如此十日過去。
城中不僅尋常百姓被白杆匪折磨得痛不欲生,連帶着劉大也頭疼不已,因爲城中已經沒錢了。
甚至他拿出了自己藏起來的一部分銀錢當做幾個交好之人的供奉,一起送了上去,還是止不住白杆匪愈發變大的胃口。
“昨日二頭領也敗了,被沐縣的官軍追殺,可惜那些官軍人數不多,攻不下縣城營救我等。”
幾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劉大此刻也蓬頭垢面,全然不複當初的姿态。
白杆匪畢竟是草台班子,不能指望一群落草爲寇的匪徒能共患難,如今随着幾場失利,已經開始争執,加上本就暴躁的大頭領,愈來愈有分崩離析的征兆。
然而此刻才是最危險的。
混亂的匪徒不會在顧忌其它,小喽啰們也隻會想着搶一把就跑。
劉大心力憔悴,已經看出了變故。
他現在想念妻女,心頭愈發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待在城中生死不由己。
咚咚咚!
敲門聲适時響起,幾人都打顫,最後還是劉大前去開門。
果然,又是分派,要搜刮銀錢。
隻是這次不同以往,四位頭領竟齊齊提出不同的要求!
“吾命休矣!”
哀歎着,劉大垂手無神。
屋中其餘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眼底那一絲恐懼。
白杆匪等待不下去了,跑之前要撈最後一筆,而他們……必死無疑。
第二日。
熟悉的缽鑼聲沒有想起,打更的那人早在兩日前就被路過的匪徒一刀砍殺,理由是吵到了自己。
劉大從床上起身,整理衣衫。
換上衣袍,端坐屋前。
三日前,張耀禮家的密道被發現,他僥幸沒有被波及,隻是周圍幾家住戶都被削去四肢,挂在竹竿上晾曬了兩天兩夜。
他已經逃不掉了。
院子外喧嚣沸騰,哀嚎不斷,白杆匪已經開始最後的瘋狂。
咚咚!
這一次沒有起身,直等到對方破門而入,獰笑着走向自己。
“劉耳朵!”
“如何了?錢糧收集的怎樣?”
瘦竹竿帶着七八人,手裏齊齊拿着武器逼近前來。
看模樣,劉大也就沒有狡辯的心思。
顯然對方這次是吃定自己了,隻是不知這人在白杆匪裏到底是何身份,能分到自己這一塊“肥肉”。
“伱們,去,把這老小子拖一邊,然後帶着那兩個小美人給李爺送去。”
說到這,瘦竹竿低頭看來,竊笑着。
“好像你還有個妻子?咱哥幾個可不挑嘴,也能吃得下!哈哈哈哈!”
其餘人附和,獰笑連連。
面對這一切,劉大面露畏然,大抵是知道自己逃不脫這一劫,索性不再掙紮。
念及一衆老友慘死,以及自己縮水大半的銀錢,這些時日遭受的鞭打折磨,他心頭畏懼消散,轉而滿是憤怒。
“呸!一群狗日的混賬!”
他站起來,這是大半月來第一次面對匪徒們爆發。
然後被一拳頭撂倒,跌落在地吃痛不已。
“哈?”
瘦竹竿擡手,就要一刀劈下。
早早他就看這肥頭大耳的人不爽,今天就要好好教訓一番。
“去死吧!待會兒勞資們會好好疼疼你家娘們!”
劉大閉目等待最後一下。
然而久久不見刀鋒落下。
反而,院門外的動靜漸漸平息。
嗯?怎麽回事?他睜開眼,然後就見一道漆黑身影挺立在門前。
那人高大,約莫九尺!哆嗦着的劉大目瞪口呆,從未見過如此高大魁梧之人。
一身肌肉虬結,攀附如老樹,手臂就有水桶粗細!
他走近,一步一步,腳步聲仿佛敲在匪徒們的心坎上,每一步都踩得他們心慌不已,止不住倒退。
來到近前,居高臨下。
而方才還叫嚣的瘦竹竿此刻被一隻蒲扇大的鐵手锢住腦袋,活生生拔地數尺!
“哦?你要如何疼?”
“是這般不是?”
語氣平淡,手上用力,瘦竹竿腦袋好似要被攥成餅,涕泗橫流眼目上翻。
口水從大張的嘴邊流下,四肢無力踢踏着那健碩的臂膀,卻難以撼動分毫。
最終,如死魚一樣停止動彈,窒息斷了氣。
這一幕讓在場衆人心寒如雪。
哪怕因此而得救的劉大,都爲對方硬生生捏死人的生猛舉動好一陣肝顫。
啊啊啊啊!
有人抗不住心中壓迫,瘋癫似的舉起長刀從側方劈砍,劉大一驚,就要提醒。
嘭!
長刀未落,壯漢擡腿掠出半步,甫一接觸,偷襲之人便化作更爲模糊的殘影橫飛丈許,直直砸落在牆上。
轟!巨力恐怖,匪徒五髒六腑都被踢得粉碎,連帶牆體也倒塌,揚起灰塵。
另一邊,幾人全數瘋狂,有人連爬帶滾奔逃,有人舉刀,這一次壯漢未動,任憑刀劍落在身上。
“好漢小心!背後有——嘶!”
剛剛提醒出口,劉大陡然驚愕,一口大氣險些沒喘上來。
不止他,圍攻而來的匪徒也紛紛瞪大眼睛——長刀鋒銳,足足數把,絕境中匪徒的爆發自信哪怕鐵木頑石也能砍碎。
卻隻裂開了對方衣衫。
露出彤紅表皮,青筋起伏,微小的裂口滲流血液,一絲紅暈浮現,短短數息傷口愈合不見。
這悚然一幕驚呆了衆人!
咵哒一聲,刀劍落地。
“怪、怪物!”
“啊啊!怪物!”
“大仙饒命!”
衆人慌亂逃離,才剛邁步,便聽空中裂帛聲傳來,呼嘯剛烈。
迅猛的腿影倒映眼簾。
下一刻,天旋地轉。七八人吐血倒跌在地,沒了聲息。
劉大兩股戰戰,看着這駭人的壯漢緩步走到自己跟前。
他張嘴欲要說話,卻被心中驚駭震動得結結巴巴,吐不出半句完整。
然後就見壯漢将倒在地上的劉大提起身來站定。
他仰頭,這才看見對方面孔。
劍眉星目、棱角分明。
竟是意外的俊秀……與這一身恐怖的體态完全不符!
“你便是劉齊玉?”
被點名,本名劉齊玉的劉大一愣。
見得這人一如想象中那樣被鎮住,壯漢無奈,毫無剛才狀若鬼神似的氣勢。
伸出手彈了彈衣衫上的煙塵。
他接着說到:“在東林公那裏見到你的妻子,還有個叫張耀禮的,說這裏被一夥匪徒霸占,既然順路,就一并解決了。”
平平淡淡,仿佛覆滅幾百人的白杆匪在他眼中如同踩死路邊蝼蟻。
實際上确實很簡單,因爲壯漢進入城中時這裏已經沒多少匪人,幾個頭領剛火并過,他正好收拾殘局。
劉大聽到妻女的消息,心中頓時松了口氣,又得知這位是從東林公那邊過來。
可開山武館何時有這等人物?
好似看到了他的疑惑,壯漢不在意似的擺了擺手,解釋了一句。
“剛巧罷了。”
“在下并非開山武館之人。”
說到這,壯漢才介紹起自己。
“弈劍門人,李沐白。”
劉大拱手感謝,念頭轉動,思慮起這弈劍門是何方大派,竟有如此高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