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畔,華陰縣。
數日來,有人畏懼惶恐,有人期待盼望,然遠處的雷光終究熄滅,在陳嶼止住了擴散後化作微風吹遠,帶着烏雲雨露一起不見蹤影。
悄然入了縣城,他見得周圍的人或多或少還在言談此事,有幾人将遠在錦州洛城發生的雷殛之事掏出來,添油加醋一番誇大其詞,将周圍其餘人唬的一愣一愣。
不由得真對那人口中的主掌善罰雷霆道君有了幾分将信将疑。
走過幾地,陳嶼遇山過山、遇水翻水花了不少時間,流連一處處天然秋景以及散落山林的藥草植株上,故而等他來到臨江府中,遠方的消息已經四散,傳入了千裏外的坊間。
配合最近弄出的事來,談論的氣氛俨然火熱一時。
與之一同的還有各地掀起的崇拜雷公的狂熱,地主大戶們在被雷劈地威脅下也難得稍稍收斂。
對此他不覺得意外,顯然在以萬法鏡施展術法時已經預料到,後來收止,想必這種威懾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恍如一柄利劍懸挂在頭頂,尤其在被雷潮席卷過的區域。
隻是動作太粗暴,有所明悟的陳嶼沒有繼續如此作爲,大肆行動雖然快意,沒有約束的施展卻隻會放縱内心。
他在這短路途中并非僅僅感悟山水美好,更是在剖析自我,一段時間下來反複祛除雜念,保持淨明,精神力雖看不出增長變化,但靈台卻光明許多,一言一行流暢自然,法力精神乃至氣血都微微變得圓融了些。
這是好事,陳嶼在道經書冊中看見過關于心境的描述,隻是很模糊,他自覺自己也可以向類似方向靠攏,日日洗滌靈台意識,清掃心中塵埃。
“修道,我求大自在,順心意。”
既然沒有匡扶天下的願景,再多糾結亦無必要。
他非修無情道,然而對重立一朝同樣是沒有半點興趣。
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幫扶,一如一年前剛剛下山時那樣,遇見了不平便出手,卻不會放縱,不去波及過多。
動作也更隐蔽,鮮少被人察覺。
漸漸的,陳嶼愈發輕松,沒了幾日前的别扭與煩悶,他知道自己找對了路,有所了悟。
天下大勢,浪濤滾滾,自有其方向。
他能做的或許就是在一些地方适當給予引導,至于能達到如何地步、最終成效怎樣,這就要看此方水土之人自己的努力了。
一家客棧内,陳嶼孤坐角落。
望向華陰縣城内顯得空蕩的街道,聽小二說最近時候朝廷已經連征四次役,馬上又有消息傳來好像第五次也快了,所以許多人外逃它處,江南已經留不住,一座座村寨中大都隻剩孤寡稚童。
他點了兩盤素菜,又斟一壺米酒,原本陳嶼是不喜酒水的,比起刺鼻刺猴的酒液,更喜歡醇厚香甜的果漿。
并非不能喝,單純不喜那股味道。
但米酒是個例外。
口味清淡,酒槽以陸谷釀成,飄揚的氣息中帶有田野草木芬芳,清潤咽喉且不過于刺激。
實際上他縱是想喝果漿都無處去,浮空田中果樹不多,培育出的果漿果更是一棵都沒有移栽,全留在了青台山上。
本想着山下怎麽也有足夠的素材去挑選和培育,結果到現在也沒養出口味适合自己的,要麽汁水稀少,要麽過于酸澀。
路上相遇行人有好酒水的,便給他推薦了米酒,初嘗之下眼前一亮,回味悠長濃郁,别有一番風味。
思緒從清酒上回到眼下,華陰他并不陌生,早在去年,一次下山時就與一位大醫相遇,那位贈予了《風樸散丹》的尤可爲給他留下不淺印象。
“未曾想,一年後,自己已經來到了華陰,這處尤醫師的家鄉。”
尤可爲身負不俗武功,當時他便發現這位體魄超越常人,乃是一位一流層次的武人,如此高手莫說一縣一府,便是整個武林都不見得有多少。
醫術高超,武藝強勁,難怪可以從江南華陰一路去到西南廣庸,從東到西橫跨半個大梁。
尤可爲如今去了何處他不知,當初聽對方講爲了研究藥理,編纂著書,估摸着現在應當出沒于南疆,那裏多山川,草木藥植衆多,不少都沒有被外界熟知。
不過也可能會去西北,聽聞雪原、大漠等地形中生長有獨特藥物,好奇之下尤可爲或許會前往。
填了肚,陳嶼暫時去了房間休憩。
從奇景中取出一卷紙張,七八頁,用細繩纏繞成筒狀。
這上面即是幾日來他刻意約束自我後分出精力謄抄而成。
一開始時以上一世的部分見聞中爲主要,但很快他察覺這種做法不妥,兩方世界從文化到制度,從人口到地理有許多不同,照搬隻會适得其反。
世界有所差異,真理亦會變謬誤,當然更大可能是這些東西不基于一定背景大抵無人能懂。
于是改變了内容,删去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改爲以實用爲主。
現在來看,如何挽救黎民百姓這個命題太過于宏大,也與陳嶼的出發點有些區别,他并非想挽救誰,更多是見不得普通人無法吃飽穿暖、路有凍死骨罷了。
思前想後,決定還是從一些切實的方面爲這個世界作出引導。
“猶記得第一次下山時,見得山下田野中的陸谷在旱日灼烤下收成稀薄,那時候還想着要培育出一種高産作物。”
隻是這念頭已經有些遠了,後來更多是沉浸在對未知的探索中去。
他回憶片刻,然後提筆寫下幾種靈機誘發培育過程中出現的次品,雖然隻是次品,不含特殊之處,但這些植株優勢在于可以被推廣——至少西南一帶不成問題。
除去種植相關的經驗,手卷上還有一些簡單的藥方,比如治暑氣、腹脹洩以及一些手足關節病等,這些同樣是他在摸索術法與鼓搗丹藥時摸清,許多藥草之間搭配中和後就能夠發揮出的效果。
“唔,果樹的栽種……這個就沒必要寫上,前後栽種的都是靈植,普通果樹如何改良接種還有待研究。”
實際上他手上還有不少足以帶來更多改變的作物,平日未曾細想,如今略做整理才恍然,自己已經稀裏糊塗弄出這麽多東西來。
大都對自己無用,靈植都談不上,不過比山下栽種的作物要或多或少具備一定優勢。
考慮到自己的初衷,陳嶼隻挑了幾種改良自春黍、秋刀麥等糧食的作物,可以帶來豐産,他将之記錄在手卷上,同時于奇景中催熟了一片。
現如今,百來斤的糧食堆積成小山落在邊角。
陳嶼想了想,将手卷翻看一遍後又收起,按耐住現在就抛出的打算,準備再多看看大梁各地。新作物的耕種不可能遍及天下,不同區域有不同的條件,地力氣候不一,作物自然需要區分。
現在他手上的這些西南西北很适合種植,但放到江南水鄉就不行了。
還得再看看,能否從本地的作物裏培育改良出一些來。
“況且給誰、怎麽給這也是個值得仔細考慮思量的問題。”
不止糧食方面,陳嶼現在對一些往常忽視的地方同樣上了心,比如百工。
某刻,正思索着,專心于其上。
當确定了如何去做時,冥冥中揚起一股空靈意韻,宛若燭火飄揚。
陳嶼一愣,就在剛才那一瞬似乎自己的靈性倏然拔升了一絲,十分微弱,但感知并未出錯。
他很快回過神,意識到了什麽。
“這也是一種修行?”
眼眉微擡,露出笑意。
到底是靈性活躍下的關系,還是說這确實是修持自我的某種方式,陳嶼一時也說不清,不過總之是件好事。
“曾聽聞心靈境界有三,知我、非我、故我在。”
他現在應該處于知我的境界,前提是真的有這個境界存在。
陳嶼細細回味,總結方才稍縱即逝的靈光與感觸,逐漸有了些想法。
“靈性根源在于自我,自我迷蒙昏聩則靈性渾濁、微弱,自我清晰覺醒則靈性渾厚潔淨。”
如同他看見過的籠罩自己的那一層厚厚囊繭,便由靈性凝結成。
“精神力的出現可以看作靈性生發蛻變的起點,那是自我覺醒刹那所迸發的光與力所導緻,隻是後面能蛻變到何種地步就需要看自我覺醒的如何。”
他審視自己,内觀身軀與腦海。
知我、非我、故我在,陳嶼判斷,或許覺醒自我便開始踏上‘知我’之路,至于後面是否是‘非我’境界,這一點還僅僅作爲推測,有待商榷。
或許知我就是靈性修持的全部,這并非沒有可能。深挖自我根源,最後證得真我,這未必不是一條路。
他依據剛才的靈性變化作出猜想,自我覺醒隻是第一步,然後需要結合心靈方面的體悟,知曉根本所求,從而反饋至靈性上,獲得增強。
“求所得、論行知,就能強大自我。”
格物緻知?
陳嶼怔然片刻,不再多想其它。
……
章和元年十一月中,一股寒意突然從北方襲來,緊接着就在河間百姓尚未從陡然變冷的天氣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一道道烽煙從樓台上升起。
遮天蔽日,訴說着緊急!
兩日後,朝廷接到八百裏加急:時隔七月,北方僞齊再舉犯邊。
建業,明和殿。
“諸位,前線接報,兩日前僞齊發兵八萬,陳于邊界,吳國公西去平叛,邊軍人馬不足,河間又多次有反賊動亂,糧備稀缺。”
“議一議吧,該如何應敵?”
寶座上,梁皇端坐,面上難得提振了幾分精神。
一雙眼眸掃過下側列座的官卿,隻聽得窸窸窣窣議論不斷,卻無一人站出來陳表上言。
許久,一位穿戴明光甲胄的魁梧将軍這才站出來,抱拳躬身,語氣铿锵,但言辭卻閃爍:“禀聖上,是否下旨急調吳國公轉回?北地艱難,邊軍疲軟,恐怕實難抵擋僞齊兵鋒。”
此話剛落,又有一紅袍文官出列。
“羅将軍此話有理,吳國公乃大梁國之支柱,若能有他領軍,僞齊必破!”
“此言差矣!”
另一人站出,不鹹不淡批駁了句,接着面朝梁皇伏低身段說道,“吳國公固然兵家大才,然西北兇寇氣勢洶洶,若再不處置,恐尾大不掉,屆時縱然有國公及各路兵馬齊心,想要平定下來亦非易事。”
“再者領軍西進之事已十日有餘,人吃馬嚼耗費頗多,此刻再将十數萬人一口氣調轉,糜耗甚巨!”
仿佛見得有人開了頭,朝堂上氣氛頓時熱鬧,又隐約回到之前的狀态,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
“我大梁兵多将廣,吳國公不再,亦有各路節度、四方将軍、左右元帥,何愁不能平定區區僞齊!”
“胡言!節度使何以妄動,且不論坐鎮州府内難以調用,不久前才安撫住,此刻再讓其自行出入守地,恐生大亂!”
“哼!看是馬大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
“你……賊子佞臣!包藏禍心!”
“禍心?微臣拳拳報國之心,天地昭昭日月可鑒,反倒爾等巧言奸滑之徒,簡直枉居廟堂!”
大殿之上,見得熟悉的場面,當聽到其中不少人竟然支持将節度調出時,梁皇神色愈發愠怒,隻是最後餘光落在百官當首的兩人身上。
一者德高望重,一者位極人臣。
此刻卻都不見動靜。
“好了!”
擺了擺手,一旁的太監趕忙高呼,制止了殿中喧嘩。
沉吟少許,梁皇平淡地說到,“節度們爲國戍邊,勞苦功高,這番戰事便不勞用他們了。”
“西北同樣不能縱容,吳國公需得及時令其止戈。”
此話一出,官吏們迅速轉變,不再說宋義雲該不該回來,節度二字更是全然消失不見。轉而開始商讨起以哪一位将軍爲主路,又該從何方出發,其中資糧消耗如何籌集等。
吵吵鬧鬧又一陣,有了結論。
鎮南将軍北上,行進中的耗費則由沿途的州府提供。
這時,枯坐一整場的百官之首的兩人終于醒轉,将行進的方向稍作改變後,這才上呈梁皇。
對方看了眼,神色莫名,旋即讓人寫了聖旨:
“封鎮南将軍爲萬都侯,加食千戶,即刻起北上河間,領右将軍位。軍馬一應所需由沿途各州府出備,另诏揚州水師、太湖水師,至大灣口設防,不容僞齊南渡大河劫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