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可從不是件簡單事。
人對吃食的執念也足夠深重。
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不消說能不能動,是不是活物,隻要能下嘴填肚,就總有人會壯着膽子咬上一口。
至于有無毒害……就全看老天爺了。
陳嶼對吃的執着遠沒到那種程度,不過到底還是喜歡美食的,如果能吃得好些的話,他也不會矯情地拒絕。
來到此間的最初那段時間,便是借着吃這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平緩下了初來乍到時心中那股濃郁的不安。
到了廚房,淘洗了一把鮮嫩翠綠的青菜葉,抵着刀背熟練地切成絲狀。
開竈、生火,接着又從水缸裏舀了兩瓢清水——和外面那一大三小四口水缸不同,眼前這個不僅個頭更大,裏面的水也都是石井裏打來的,清澈溫涼。
操着片成纖細長條、捆成一束的木頭刷子,将漆黑鐵鍋涮洗幹淨,然後拾掇了兩根木柴,讓竈内的火氣燃得更旺。
火舌探出竈口,舔舐着鍋沿。
摻水、煮沸。
将青菜絲在鍋中迅速過了一遍,緊趕着又轉身從旁邊木架上的簸箕裏,撈了把黑不溜秋的玩意兒。
沉在沸騰開水内,咕噜噜好一陣響。
哐當一聲,木制的鍋蓋罩了嚴實,他端着盛放青菜絲的碗,放在木盆裏,在清涼井水的包裹下,等着慢慢冷卻。
今中午要做的不算名菜,卻也有些名頭,名爲〈悶白幹〉,記憶中曾聽老觀主說起,這東西還有個文雅稱呼,喚作碧空墨玉。擱山野農夫耳裏都沒聽過幾次的詞合在一起,卻是山下絕大多數人都吃過的尋常菜肴。
憑着味甘、口感清爽的特點,這道菜被不少人喜歡,尤其在萬物複蘇的初春時節,多數家裏都會備上一兩把。
趁着閑暇,陳嶼在後院種了些。
這是一種模樣酷似秧苗的蔬菜,根莖嫩綠、葉片狹長。長性極佳,料理難度不高。隻消埋地下,一月左右便可掐摘。
隻是比起稍顯脆幹的莖身,他更喜歡成熟時葉片脫落後露出的雪白芽尖。
白嫩水潤,如蟲狀,似玉制。口感甘甜爽口,不論添些油鹽涼拌生吃,還是晾曬腌制後過水悶蒸弄成所謂的悶白幹,都是這方山間難得的佳肴。
一番忙裏忙外,花了些許功夫,陳嶼總算端着碗青黑參差的涼菜,到了桌前坐好。
說是白幹,實際上卻并不顯白,反而晾曬後有些發黑,好在過水蒸煮,有了幾分如墨似的純粹。
此刻,眼前這碗小菜倒是符合碧空墨玉的說法。
不及多等,陳嶼盛了米飯,又打了碗濃稠米湯放下邊上,然後夾起一根遞在嘴裏,輕輕咀嚼,随後刨了口飯。
“還是生拌好吃些,晾幹後總覺得缺了幾分鮮味。”
不太滿意,不過總比幹腌菜好。
于是不再分心,他奮奮提筷,好生安撫起自己一直咕噜噜鬧騰的肚皮來。
……
青台山位于大河以南,靠近以險灘溺泊聞名的瀾滄江,滔滔千餘裏,整座山巒有三面都被環裹在内。唯一的缺口,卻也是背抵莽莽叢林,蛇蟲猛獸數不勝數,高林古木遍野,蔥郁一片,哪怕站在山巅也難以一眼望盡。
江河雖險,山卻隻是座小山。
甚至有些玲珑袖珍,遠比不上四面八方無數峰嶺的巍峨高峻。
更談不上奇美瑰麗。
便是山上建了座道觀這點也遠不能引人矚目,因爲這太常見了。
往東往北往南,各去個三五十裏,閉着眼睛都能找到不少同樣供奉着各路真君的觀宇。
毫無獨特感,自然也就吸引不到什麽香客善士,至于那些到處賣弄詩詞的文人騷客,更是鮮少有往來。
實際上在西州内,大部分的道觀都如此,并無一二差别。
且雲鶴觀一沒有煊赫故事,二沒走出過如雷貫耳的道門名人,在周圍十數家觀宇中都隻能排在中遊,少有人稱道記起。
但終究還是有些不同的,否則也不可能傳承五代之久,尤其是在這個動亂離殇的年頭。
四十多年,山下的天子都換了一茬又一茬,少說也得七八位,連同建業城裏那尊紫金琉璃冕,更是不知多少人都戴過。
天下紛亂,生民寄希望于鬼神。于是每日裏都有廟宇新建,卻始終起起伏伏旋起旋滅,好似無根浮萍被風吹打,波瀾不定地蕩漾在亂糟糟的烽火狼煙中。
加上強人輩出、賊匪橫行,少有能堅持數十年的。
隻是這一切都在山下,與青台山上隻剩一個‘觀主’強撐着的雲鶴觀幹系不大。
此時吃過午飯,剛收拾了碗筷的陳嶼正活動身子骨,散步消食。
圍着觀宇前後走了兩圈,先是去看了從上上代觀主尚在時便開墾出來,一直修繕打理到今天的菜園。又去了上午辛苦除草翻耕,預備爲春麥播種的半畝方田。
菜園裏生機勃勃,畢竟到了春時,寒冬遠去,生意盎然。不大的梯狀土地上分布着滿滿當當的各色蔬菜,既有豆角、青菜這類相熟的,也有玉蟲衣、白棒子、蘭庭果這種此世特産。
哦,對了,玉蟲衣便是悶白幹的主要制作原料。
能看見,本應嫩綠成片、抽芽泛白的菜園一角,此時已經慘不忍睹,冒頭的芽子被摘了個幹淨,莖杆也被掐得高一截矮一段,參差不齊。
陳嶼卻是不在意,這玩意兒就好比他記憶裏的韭菜,韌性十足,噶了一茬用不了多久又能長出來。
隻是要摸定時間,以免長過頭直接抽芽開花結子——那時就太老了,不好吃。
走動一會兒後,腹内漸漸沒了漲意的他沒急着去開渠挖田。而是來到卧房拿了本泛黃經冊,躺在木椅上,以一個舒坦的姿态将手中書冊翻到折頁的地方,定睛翻看起來。
消食之後,自然就該午憩了。
陳嶼翻閱着,哪怕已經看過一遍,仍舊讀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
字體雖與漢字不同,但形似,同樣方正有力。且前身自幼頌讀,承了記憶的他自然不會陌生不識。
視線轉回,落在面封上,便見兩字書寫:長風。
《長風經》,雲鶴觀内僅有的五本道書之一,不僅如此,在此世道家中的名頭也是不小,大部分道學子弟或多或少都有所耳聞。
當然,這并非其珍貴無比,反而真實原因是這本道學經文流傳實在太廣。
換句話說,爛大街了。
估計沒幾個道觀會缺少。
陳嶼倒覺得還好,雲鶴觀本就一普通小觀,又如何去指望會擁有價值連城的寶經天書?
更何況,如果前身留下的記憶沒錯的話,這世界似乎也并不存在上一世幻想文學裏的種種神異功訣。
江湖有,武林有,飛檐走壁、劈磚斷木的互搏技擊也有。唯獨沒有搬山攬嶽的高武神通,和一口下去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金丹仙法。
更甚者内家真氣、三寶元神等說法于此時亦不顯,如今的道門功法,一則與尋常武人一樣練得是一把子力氣,二則便是所謂的食氣餐霞、飲露品風——練得是心境念頭。
二者再如何都仍在凡俗範圍内,且全靠自己耗時耗力去苦練。
故而道經珍貴與否其實大差不差。其價值高低更多是看内容、曆史、作者等。
哪怕世上最寶貴的道經,也不能讓人一眼看過去就靈台頓悟、原地飛升。
于是乎,看哪本不是看。
再者說,能在這個道學顯盛的世界流傳廣泛,至少說明其内容得到了大多數道門子弟的認可。反正陳嶼就覺得這本《長風經》内容上佳,或者說,在樸素唯物世界觀的構建和寄托信念的唯心方面,一些陳述值得一觀,言語詞句中也有些頗具幾分意韻。
有幾段更是看得他差點兒以爲自己看得是那篇大名鼎鼎的道德經。
隻能說,在對天地至深至理的探求過程中,某些思想與感悟總會有所貼近。
想到這,陳嶼翻到首頁,看了眼經文的作者。
明霞公。
他想起來,這位好像在供奉大殿裏就有他(她)的瓷像,地位還不低,僅次于天尊像。
果然,能說出這種話的,都是大佬。
對象:新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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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