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市立芭蕾舞團的新版‘羅密歐于朱麗葉’,真實令人激賞。”
說話的就是索尼的社長,大賀典雄。
大賀很有藝術氣質,戴着金邊眼鏡,說一口對于東瀛人來說,算是非常流利的英語。羅納德和他一起去看了紐約市立芭蕾舞團的演出,然後回到了他下榻的半島酒店繼續聊。
大賀還在不停地稱贊紐約市立芭蕾舞的高水平。
這不是大賀典雄附庸風雅,他早年曾經是東京國立美術與音樂大學的畢業生,主攻歌劇演唱。之後到了慕尼黑和柏林繼續深造,又和柏林愛樂的指揮卡拉揚成了忘年交。如果不是後來加入索尼,他會成爲一個東京歌劇院的演唱家,或者東京交響樂團的指揮。
這樣一個藝術家,怎麽會成爲索尼公司,一家跨國消費電子産品生産商的社長的呢?
說來有趣,大賀加入索尼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在他年輕的時候,買了索尼的錄音機用來學習歌劇,使用中他發現索尼的産品故障很多,簡直無法使用。
于是他給索尼當時的總裁盛田昭夫寫了一封意見信,總結了索尼錄音機的所有故障,并寫了應該怎樣改進的意見。這封信讓索尼高層很激動,如獲至寶,在大賀留學回國以後,被盛田昭夫聘請爲公司的編外顧問。
大賀典雄是既懂藝術也懂技術的天才,他一邊在東京歌劇院當歌唱家,一邊參加索尼的各種項目的公關,直到有一天因爲太累,在後台睡着了錯過了歌劇裏他角色的上場時間。
他知道自己精力隻能保證一份工作,經過思考,他放棄音樂夢想,全職加入了索尼,一直是盛田昭夫的愛将。
大賀還對飛行充滿了熱情,考取了八種飛行執照,可以駕駛各種飛機,也包括民航客機。這次他來阿美利加出差,就是自己開飛機來的。
聽說羅納德很忙,大賀典雄親自駕駛公務機,飛到洛杉矶,和羅納德會見以後,又盛情邀請,親自當飛行員,拉羅納德來紐約度周末,看紐約市立芭蕾舞團的新年演出。
盛情難卻的羅納德,隻好和班農,強尼·喜多川,和大賀典雄一起去了紐約。到了紐約,大賀絕口不提找羅納德幫忙的事情,而是和他一起享受最高級的日餐,和最好的古典音樂演出。
除了物質和精神上的享受,大賀還送了羅納德最新款的BetaCam SP升級型号的攝像機。和之前的老款不同,新款攝像機水平分辨率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340線,打敗了現有的電視台設備300線的水平,眼看全,美各大電視台都要更新換代。
“他們新年會排古典芭蕾舞劇,平時的演出季還是以現代芭蕾爲主。”羅納德因爲安東尼娅的關系,對紐約市立芭蕾舞團比較了解,他們和髪國和聯盟的芭蕾舞團側重點不同,主攻現代芭蕾。
“是的,我很喜歡他們的現代芭蕾舞,沒想到他們的古典芭蕾水平也很高。”大賀典雄是專家,在東瀛很少有人可以和他聊藝術。
羅納德把玩了一下新款攝像機,禮下于人,必有所求。于是把話題轉向正事,問大賀典雄社長找自己,到底要咨詢什麽事情。
“羅納德桑,我其實隻是對于阿美利加的一些文化上,有非常不能理解的地方,這次來阿美利加,索尼公司在經營上遭受了一些挫折,我特别想找一個貫通東西方文化,既懂阿美利加,也懂東瀛的思維方式的大師,來請教一下哲學上的問題。”
大賀用清晰的英語,鄭重地說了這次的來意。
“啊?”,羅納德啊了一聲,“大賀先生,我隻是一個電影導演,我并不是企業家。我有一個公司,也是爲了拍電影方便立項而已。恐怕我不能幫上什麽忙。”
“羅納德桑是一個謙遜的人,但是确實是最了解東瀛哲學的阿美利加藝術大師了。”大賀輕輕點頭,表示自己不是胡說八道,完全爲了找搭子看演出聊天才編出的理由。雖然确實和羅納德一起看演出,聊藝術确實感覺很好就是了,兩人可以說一見如故。
聽羅納德的回答,大賀典雄就知道這人絕對是貫通中西思維的,難得的人才。一般阿美利加人,哪裏懂得在上位者咨詢的時候,要先表示謙遜的東方哲學?
就連索尼在阿美利加分公司的副董事長,資曆最深的西方人員工舒爾霍夫,也沒有這樣的自覺。阿美利加人一看到這種機會,不趁機吹噓一下自己的能力,就算東瀛通了。
“羅納德桑是喜多川桑親自推薦的人選,我特地找來你導演的兩部東瀛文化電影,‘龍威小子’和續集,宮城師傅的角色就是一個具有東方哲學思維的大師,我就知道他沒有推薦錯。”
大賀不緊不慢地解釋自己的來意。至于羅納德說的自己不是企業家,根本不是他考慮的重點,自己不也是歌唱家半路出家,現在也當上了索尼的二把手嗎?
大賀是很精明的管理者,他的問題,主要是他對阿美利加藝術公司的高層管理者的思維實在是無法理解,而公司内部的明白人也未必會暢所欲言。喜多川推薦了羅納德,他就想來試試看這位好萊塢出名的喜歡東方文化的導演的想法,有什麽啓發。
“所以,你在哲學上的挑戰,究竟是什麽呢?”羅納德聽到是聊聊哲學這種高深的問題,也放心下來。反正自己也懂點東方思維,和對方聊聊哲學,糊弄兩下還是可以的。
“哎,我們索尼唱片想收購你們的哥倫比亞唱片公司。我們三次出價,已經感覺做到了仁至義盡,都被哥倫比亞的高層拒絕,我實在是不明白伱們……的思維方式。所以這次想要請教……”
大賀典雄實在是苦惱的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邊。
原來索尼和哥倫比亞唱片合作曆史很長,早在六十年代就成立了東瀛的合資公司。1982年更是在阿美利加投資數千萬美元,成立了合資的新式CD唱片工廠。
在1986年,一位經營度假村發家的企業家勞倫斯·特休取得了哥倫比亞集團的控股權,他打算出售旗下的唱片公司。
哥倫比亞唱片的總裁,沃爾特·葉特尼科夫得知消息以後,馬上建議合作夥伴索尼公司吃下這個優質資産。
索尼的會長盛田昭夫,和社長大賀典雄都很興奮,這是他們期待已久的進入阿美利加市場的機會。馬上委托阿美利加分工廠的副董事長舒爾霍夫,全權和哥倫比亞談判。
1986年11月,索尼第一次向哥倫比亞提出收購邀約。特休給哥倫比亞唱片公司開出了12.5億美元的價格。
盛田和大賀确認了這一價格,雖然很貴,但是值得。同時索尼的舒爾霍夫與哥倫比亞唱片的葉特尼科夫達成協議,保證收購後唱片公司的管理層不發生嚴重變化。更重要的是,錄制中的音樂作品不會有問題(那時候最重要的當然是MJ的新專輯)。
但是哥倫比亞艾爾董事長勞倫斯·特休傳來了壞消息:董事會否決這項建議。特别是副董事長帕萊,強烈反對放棄唱片業務,而且說服董事會否決了這項提議。
九個月以後的八七年夏天,特休第二次提出了收購動議,這次的收購價格,比第一次幾乎漲了60%,達到了20億美元。盛田昭夫和大賀典雄,幾乎沒有猶豫的答應了新價格。主要原因,是那時候的日元正在快速升值。
但是反對派哥倫比亞集團公司的副董事長帕萊,還是糾集了一批猶太裔高管,投票反對新的出價。他們在索尼的态度裏發現了問題,想再敲敲竹杠。
第二次收購失敗以後,事情在美國股市崩盤的“黑色星期一”以後,又一次出現了轉機。這次的主要原因,是金融市場對哥倫比亞的前景産生了嚴重動搖。
股災以後的第二天,特休告訴舒爾霍夫,如果索尼仍然對唱片公司感興趣,他保證董事會會同意,但是價格仍維持20億美元。
舒爾霍夫第三次向東京請示。很顯然,盛田昭夫沒有爲價格問題所困擾,他對舒爾霍夫說:“如果它上個月值20億美元,那它就還值20億美元。”
就這樣的優厚條件,除了東瀛企業家以外,就沒有人會答應了。其他國家的企業,絕對會乘火打劫試圖壓價。這比交易對哥倫比亞上市公司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沒想到哥倫比亞董事會内部,在股災的影響有所恢複以後,又開始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一些董事會成員,又想要串聯起來再次否決索尼的邀約。
“我不太明白,爲什麽盛田昭夫會長,不趁着股災的時候壓價呢?”羅納德聽完這段神奇的收購經曆,也覺得索尼簡直太好說話了。
“我們東瀛的資本,想要進入阿美利加,收購一家曆史悠久的唱片公司,不是那麽容易的。”大賀典雄說了原因。戰敗國的企業,賺了錢來收購戰勝國的企業,這在民衆心理上是一個不容易過去的坎。有了股災的機會,對民衆心裏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說服理由——“這次是戰敗國來幫助我們渡過難關而已”。
盛田和大賀想得最多的,就是抓緊時間拿下再說。
“而且我們東瀛企業的管理文化,和阿美利加非常不同”,大賀又講了維持出價的第二個原因。在戰後麥克阿瑟占領期間,美軍翻譯了一大堆法律,強加給東瀛政府。
勞動法就是裏面最典型的一個法律,在修改以後,基本上企業不能開除員工了。所以一旦雇傭了一個員工,就要養他到退休。
“我們公司的年輕人,總是以二十年以後的發展,來看現在的公司決策。這是我們公司能夠進步的重要原因。相對于二十年裏,哥倫比亞唱片可以給索尼帶來的好處,這點溢價算不了什麽。”大賀總結到。
原來是這樣。羅納德心裏有了底。其實這還是個文化和制度差異的問題。終身雇傭制度下,結合了東瀛本來的武士大名之間的傳統效忠文化。雇員一心爲雇主奉獻天賦和努力,雇主也有終身照顧員工的心态。
東瀛的大企業,從上到下,人人上下一心,員工都把公司視爲大家庭,在東瀛經濟起飛的大背景下,爆發出來的國際競争力是非常強大的。
但是當他們發展有成,走出東瀛,來阿美利加收購企業,碰到這裏的任何事情都當成生意來看的文化,就顯得非常不适應。
一邊是看二十年後的長遠眼光不争一時短長,另一邊是有錢不賺就以爲是對手很蠢。恐怕哥倫比亞的董事會,把索尼的好意,視作腦子不好,還要從這個大交易裏面詐一筆出來。
不過這種文化上的隔閡,羅納德明白了,也很難向大賀解釋清楚。就像他也很難向阿美利加的企業家,解釋爲什麽索尼明明有趁股災壓價的機會,還是堅持原來的報價一樣。
“對了,大賀先生,那個兩次在董事會裏反對收購的帕萊,是不是猶太裔?”羅納德突然靈光一閃。
“董事會裏大多數反對我們收購的,确實都是猶太裔。但是支持的也有。”大賀典雄承認。在美國,猶太裔的人才,主要都去演藝界,新聞界,和資本市場這三個行業輸送。哥倫比亞就有很多猶太裔高層。
最先向索尼建議收購的人,哥倫比亞唱片的副總裁葉特尼科夫就是猶太裔。
羅納德想起了自己和猶太人打交道的不愉快經曆,心中已經明白了幾分。
“大賀先生,阿美利加的猶太人,多數是東歐來的移民。他們做生意可以說,和東方的傳統完全不同。”羅納德笑着給對方解釋。
“他們一上來談判,就會假裝重拳出擊,如果你害怕被擊中,或者因爲考慮長期利益後退的話,他們會愉快的拿過你遞過來表示友好的的橄榄枝,放進自己的口袋。然後認爲是自己用聰明和野心,戰勝了你這個外鄉人。”
“是這樣嗎?”大賀典雄有點吃驚,做生意還有這樣的嗎?這些人是把東瀛人都當成傻瓜嗎?
“是的,他們還會因爲你的軟弱,以後每次和你交易的時候,都按照這種尺度來擠壓你。如果你表示不滿,他們還會拿出第一次交易時候的你的好意,來作爲尺度向你抗議。”
羅納德和猶太裔打了好久的交道,對他們這種顧頭不顧腚的方法很清楚。不管是利用信息差坑你,還是上來先用大話騙你,總之能賺到錢就好。
至于上當以後,你是不是不想在和他們做長期生意了,嗨,猶太人還有什麽做長期實業生意的打算?都是能刮一筆是一筆,二戰的時候,他們還可以賣用來絞死自己的繩子給對方呢。
“這……”大賀典雄開始深思,這種猶太人深層的生意思維,對于東瀛企業家來說,簡直是不可理喻。但是羅納德把關鍵處點出來,自己回想起來,竟然無一不符合。果然是貫通東西的哲學大師,不是這樣的天才,也拍不出龍威小子裏的宮城師傅,這種充滿東方智慧的人物來。
“而且,猶太人有個特點,他們對競争對手,合作方,和其他猶太人,都一樣兇狠,恨不得把你的内褲都赢了過去。”羅納德繼續說下去,他也是很看不上這種猶太人的生意哲學,長期的實業生意,都講究一個雙赢,不讓合作夥伴賺錢,怎麽長久得了嘛?
大賀典雄的思維,被撥開了迷霧,馬上想通了全盤的對策。之前之所以感覺無處下手,就是因爲文化上的隔閡,讓他們沒有料到,對方竟然如此短視。
現在既然了解了問題的關鍵,那就很好辦了。既然他們對同族裔的人也那麽兇狠,隻要自己找一個業内的猶太人來對付他們就好了。東瀛人對這種策略不陌生。
“羅納德桑,你是我來阿美利加以後,碰到的最有指揮的哲學家,藝術家。”大賀典雄不再談生意,開始和羅納德聊起了好萊塢的藝術成就。
這位對歌劇改編的電影很有研究,特别喜歡羅納德的熟人,波姬小絲主演的“無盡的愛”的導演弗朗哥·澤菲雷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