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拍攝的樣片？”
羅納德坐在放映室裏，看着銀幕上達斯汀·霍夫曼的表演，回頭問道。
“耶……”，導演巴裏·萊文森有點尴尬的回答。一個導演被另一個導演觀看自己拍攝的樣片，不是這麽心情愉快的事情。但是達斯汀·霍夫曼已經到了退出的邊緣，所以他必須忍受。
“爲什麽他覺得演的不好？在我看來沒有任何問題啊？當然，我是個外人，不了解劇本的具體細節，還是得向你請教。我是不是哪裏沒領悟？這個表演有什麽特别的要求嗎？”
放映廳裏隻有羅納德和巴裏·萊文森兩個人，這是羅納德特意安排的。導演在劇組是需要權威的，自己來看看而已，可不能讓正牌導演感覺自己有取代他的想法。所以羅納德連奧維茨也沒有讓進來，直說這隻是導演之間的相互交流。
“這是雨人（達斯汀·霍夫曼的角色）回憶起小時候，把弟弟查理（湯姆·克魯斯的角色）放在浴缸裏洗澡，把小查理燙的通紅的鏡頭。他說不知道怎麽演出那種雨人尴尬，和對自己無能的憤怒的感覺。”
巴裏·萊文森聽羅納德說話還是技術讨論，而且隐隐站在導演這邊說話，放下了一點擔心，開始和羅納德一起讨論起來。
這個問題，其實是電影表演中的一個重大問題。
和戲劇演出可以找觀衆來看排練，看他們的反應修正自己的表演方式不同，電影拍攝的時候，是不可能有觀衆給你反饋的。
觀衆第一次看到你的表演，是在你拍完整部電影，然後經過剪輯和配樂以後有機會的。這個時候，如果演員發現自己的某處表演出錯了，或者不夠好，是很難有機會重拍的。
所以，演員在拍完以後，糾結自己到底演的好不好，就成了那些已經成名的演員的一個困擾。很多演員對自己的表演到底怎樣，完全沒有數。
有些看過電影拍攝現場，但是沒有參與創作的人會問，不是每天都可以看樣片嗎？演員可以根據樣片上的樣子，來參考自己演的不行啊？
就算不考慮樣片沖印出來以後重拍的成本，這種反饋也是很不準确的。
百老彙之所以能夠讓演員的演技精進，就是因爲在舞台上演出，得到的是觀衆的實時反饋。
而看樣片的都是導演，制片，演員本人，這些業内人。主創者的角度，和觀衆的角度還是有很大區别的，再加上人腦有的美化功能，總是會把自己的銀幕演出本能地加以美化，很多人都會高估自己在銀幕上的表現。
另一個妨礙，則是樣片都是一段段的片段，沒有經過剪輯師的二次創作。我們很難從電影的全貌的角度來評估這段表演的好壞。可能單獨看這段非常好，但是放在劇情裏缺陷的過頭。或者反過來，本來木讷的表演，放在合适的地方異常出彩。
所以，在片場唯一可以整體把握演員的表演好壞的，就是知道劇本全貌，而且清楚了解演員應該在每個地方使幾分力的導演。
羅納德的意思就是，他自己看不出有什麽不妥的地方，所以問巴裏·萊文森，是不是劇情要求這裏的表演特别強力，或者收住力量，等待下面的戲激發出觀衆的共鳴。
“雨人把弟弟燙的滿身通紅，這讓兩人的父親下定決心送走了大兒子，他怕小兒子會因爲大兒子的智力問題而出意外。這也是父親愧疚的原因，所以他把遺産都留個了雨人這個虧欠很多的兒子，隻給查理留了倆老爺車。這是所有故事，矛盾沖突的起點。”
巴裏·萊文森導演說了很多這場戲的背景，但是羅納德也沒想出來，這裏達斯汀·霍夫曼的表演有啥問題。
這隻是一場回憶的戲份啊，影帝先生！觀衆了解了過去的曆史，然後對人物的行爲有了更深的了解，僅此而已。你還能拍成什麽樣？讓觀衆痛哭流涕嗎？
“我說，萊文森導演，我們第一次見面，但是我也不怕暴露我的淺薄，這裏我沒看出表演有什麽問題啊？爲什麽拍了兩個多星期還是不行？是不是達斯汀在這裏有點過度敏感，對表演過度要求了？”
羅納德實在忍不住，他覺得實話實說，是對現在的問題解決最能有幫助的方式。反正巴裏·萊文森是不可能把這話傳給達斯汀·霍夫曼的。
巴裏·萊文森露出了一個“你他媽的說的太對了，我也是這麽想”的笑容。但是他嘴裏說的不是這樣，“達斯汀是個非常敏感的演員，怎麽說呢？特别是現在這個時候，他需要一些外界的肯定，然後讓他自己對自己的表演有信心。”
說着，他略略解釋了一下達斯汀·霍夫曼的心病的由來。
問題還是處在去年達斯汀·霍夫曼票房慘敗的那部電影“飛越迷城（Ishtar）”上。
本來這個項目，是達斯汀·霍夫曼爲了報恩才接的。幫助自己拿到影帝提名的“窈窕淑男”，伊萊恩·梅做了很多重要的劇本改寫，從女性的角度添加了很多重要的戲份。
但是開拍以後，他自己，沃倫·比蒂，和導演伊萊恩·梅三方，都有自己的想法，認爲自己理解的表演才是好的，在片場就爲了表演争執不下。
再加上女主角伊莎貝拉·阿佳妮，那時候正好是沃倫·比蒂的女友。她不停地在片場要求增加自己的戲份，引起了伊萊恩·梅和沃倫·比蒂的大矛盾，伊萊恩·梅差點辭職不導。
三方的争執，持續到了剪輯室裏面。兩大明星和導演伊萊恩·梅，各自雇傭了一個剪輯師，每天在剪輯室裏好像打仗一樣，每個人都保留了自己的一套成片組裝方案。
這樣多頭領導的結果可想而知，發行商哥倫比亞在試映中已經發現了這部電影注定賠錢，發行部想減少營銷預算。但是哥倫比亞的高管們，害怕得罪了兩大影帝，以後的大項目沒有他們公司的份。所以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營銷預算。
總共接近六千萬美元的制作+發行預算，結果隻能得到一千萬出頭的票房，一時間好萊塢模仿當年的“天堂之門”，開始把這部電影叫做“比蒂和霍夫曼之門”。
這下達斯汀·霍夫曼抑郁了。被人叫上外号，特别是這種和票房災難聯系起來的外号，是非常難堪的。不光讓他面子盡失，而且還有可能在未來幾年失去大制作的青睐。
演員面臨失敗，往往不是從他們對拍攝的幹涉上找原因，比如這次主要就是三位大佬争奪話語權，可能按照某個人的主意來都不至于拍的這麽差。但是三個人都聽一點，綜合起來完全就是最差的結果。
演員大多沒有參與過電影全程的制作，所以達斯汀·霍夫曼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銀幕上的表現不好，肯定是自己的演技出了問題，所以新片“雨人”，必須在演技上細扣，每個細節都要做到最好，否則自己就會被好萊塢抛棄了！
這種從失敗項目裏帶了的敏感和偏執，加上沒有合适的反饋渠道，讓達斯汀·霍夫曼魔怔了。一個場景足足拍了兩周多時間，他總是懷疑自己這次還是不行，必須找到那個感覺才行。
“聽說你讓哈裏森·福特很聽話，你是怎麽做的？”巴裏·萊文森其實和這種已經獲得了明星地位的演員合作不多，他也聽說了哈裏森·福特被年輕的羅納德在片場整的服服帖帖的事情，吐槽完了，仍不住請教。
羅納德想了想，說出了一句話。“可能關鍵不是他拍的好不好，而是讓他們覺得自己拍的很好。”他知道哈裏森·福特很難辦，所以在片場做了很多事先準備，讓藝術指導波莉·普拉特一起贊揚哈裏森·福特的表演。總之還管理的不錯。
“Daxmn it，你說的對。”，巴裏·萊文森知道自己就是對霍夫曼的預期管理出了問題。可是合作之前，誰知道他是個這麽别扭的人啊？
“巴裏，巴裏……我完蛋了，我結束了，……”
正在羅納德和巴裏·萊文森兩人在放映廳裏看片讨論的時候，一個個子比湯姆·克魯斯還矮，長着一個典型的猶太人鼻子的演員走了進來。正是很别扭的達斯汀·霍夫曼。
“達斯汀，這是羅納德·李，他來片場探班湯姆，我邀請他來看看樣片，想想有什麽解決辦法，希望你别介意……”巴裏·萊文森在大明星面前還是很謙恭。他很清楚誰才是“雨人”這個項目裏的最大牌。
“羅納德，你來了我真高興，我很早就想認識你了。”達斯汀·霍夫曼上來擁抱了羅納德，說了些浮誇的好話。
“哦……你看在看這段戲，把他燒了吧，燒了！全部燒掉，我沒救了，完蛋了，這些樣片就像狗屎，随便從個高中的戲劇社裏找個中學生來，也比我演的好。”
“别這麽說，你演的不差。隻是因爲你的要求高，所以才有這樣的感覺，你隻要好好休息兩天，到時候都會好的……”巴裏·萊文森已經習慣了達斯汀·霍夫曼像女人撒嬌一樣的強迫行爲。
這兩位，一個習慣自我埋怨，一個聽慣了對方的自我埋怨，隻剩下旁邊的羅納德，感覺到太尴尬了。你們兩人說這種劇組内部的事情，當着我一個外人好嗎？
不知道奧維茨昨晚找達斯汀·霍夫曼說了什麽，今天的他格外偏激敏感。
“不是這樣的，你們都不對我說實話，我的表演糟透了，糟透了……”，說着他雙手捂着臉，好像在爲自己突然飛走的演技感到傷心。
“那什麽……我……”羅納德感覺自己一定表情很尴尬，提出要走。
“你也覺得這樣是吧？羅納德，我今天雖然第一次見你，但是你是個内行，你也這麽說，我肯定不行了，不行了……”霍夫曼開始胡言亂語。
“不是……我沒說什麽啊……你可别賴我啊……”羅納德感覺有些演員鑽進牛角尖的時候，比精神病人還要可怕。
“我演不出來，這是全劇的戲眼……是全劇的基礎，觀衆必須對這裏的我感到信服，才會對整個電影劇情感到信服……
但是我演不出來，這種最尴尬，最想逃避，最無助的感覺，我怎麽也演不出來……這是我的問題……”
達斯汀·霍夫曼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他猛然擡頭，對着導演巴裏·萊文森說道：
“巴裏，去找理查德·德萊弗斯，去找傑克·尼科爾森，去找個人，巴裏，因爲這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工作。我演不了了。”
“No，No，你隻是需要從表演裏脫離，你要休息兩天”，巴裏·萊文森下了一跳，沒想到達斯汀·霍夫曼壓力達到了頂點，受不了了，真的提出要辭演。他看了一眼羅納德，發出了個求救的目光，意思你快點來幫我勸勸。
“霍夫曼先生……”羅納德對這種明星的脆弱有了新的認識，他也是感覺自己拒絕導演的決定異常正确，要是自己碰上這種明星也得崩潰。
“叫我達斯汀，羅納德，你說我該怎麽辦？”達斯汀·霍夫曼突然伸手抓住了羅納德，他現在就像溺水的人，看到羅納德的目光，覺得也許這位導演會有點辦法把自己拯救出來？
“我……”羅納德被他抓住袖子，也沒辦法掙脫，隻好坐下。心想，這我哪知道啊？你一個影帝都鬧不明白？
“我隻是覺得，你是不是太緊張了，我們喝一杯？”羅納德心想要不先喝點烈酒定定神再說。
“喝酒，冥想，做俯卧撐，我都試過了，全都演不出那種尴尬，逃避和無助的感覺。”達斯汀·霍夫曼有點失望，他在拍攝困難場景的時候喜歡先喝一杯，羅納德這招沒用。
“我的意思，你先放松一下……先别想……”羅納德感到好笑。
“我該怎麽辦？我想了很多辦法，但是我的生活也許是太順利了，我已經想不起當年找不到工作時候的尴尬了。
我試過各種方法，還讓巴裏講他的尴尬時刻，我需要體會這種情緒。但是沒用，我們都是成功者，我們面對的尴尬，和雨人比起來什麽也不是。
那些孤獨症的患者，都有非同尋常的情感感受力，隻是他們表達不出來。我答應過那些孤獨症患者，把他們的生活演出來，我沒做到……”
達斯汀·霍夫曼絮絮叨叨了一大堆，然後看向羅納德，他想起傳說羅納德是做底層工作出身的，他還夠年輕，沒有被好萊塢污染，說不定能講出來自己當年尴尬無助的時刻是什麽樣的。
“羅納德，你是個天才，我想請你幫忙，你能不能幫助我一下，說說你生命中最尴尬，最無助，最想逃避的時刻？”
看着達斯汀·霍夫曼那雙有點癫狂的雙眼，業内傳言，當年拍“克萊默夫婦”的時候，霍夫曼也是找不到感覺，隻好用“方法派”的辦法，真的把一個玻璃杯砸向牆上，結果玻璃碎渣反彈回來，插到了女主角梅裏爾·斯特裏普的臉上，差點讓她破相。
這個人真的離開這種癫狂的輔助，就不會演戲啊！
戴安出道的時候，就和不列颠的戲劇王子，勞倫斯·奧立弗合作。奧立弗曾經也和達斯汀·霍夫曼合作一部電影，講述一個跑長距離馬拉松的人的故事。霍夫曼爲了演出角色的那種疲憊的感覺，就自己也跑了很長距離不休息，不吃飯。
最後拍攝的時候自己差點休克，效果也不好。勞倫斯·奧立弗問他爲什麽要這麽幹。
霍夫曼說自己爲了體驗一下角色那時候的情緒。勞倫斯·奧立弗失笑，對他說：“你爲什麽不嘗試表演呢？”
影帝各有各的演法，達斯汀·霍夫曼這種演法，怪不得他不演殺人犯。
“你能告訴我嗎？你的生命中什麽時候是最尴尬的，最想逃避的，最無助的……”
羅納德收回自己對這位影帝演技的各種評論的回憶，眼前的達斯汀·霍夫曼還在懇求。
“咳咳……”
羅納德清了下嗓子，看了一眼身邊的巴裏·萊文森。
“最尴尬，最想逃避的時刻，我想，就是此時此刻了……”
“噗……”巴裏·萊文森馬上憋住不讓笑聲發出來，自己的臉憋得通紅。羅納德這家夥，詞鋒可是夠銳利的。
自己已經受夠了霍夫曼的别扭，有個人用這種方式指出他的問題也是很好的事情。
達斯汀·霍夫曼兩眼盯着羅納德，良久不說話。
他好像沒有領會羅納德的諷刺，隻是睜大眼睛看向羅納德，好像他說了什麽了不得的話。
“我明白了！”
霍夫曼突然大叫一聲，“我明白了！我們等下就去現場拍幾條試試，巴裏。”
“快快，我想我有可能找到感覺了……羅納德，你真是個天才！”達斯汀·霍夫曼用力在羅納德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催促導演要實拍一次。
“你明白啥了？”羅納德摸了一下臉上被親的地方。
……
“羅納德，你對達斯汀說了什麽？”晚上，奧維茨和羅納德，巴裏·萊文森，達斯汀·霍夫曼，湯姆·克魯斯等人坐在了放映廳，看緊急洗印出來的樣片。
達斯汀·霍夫曼看着銀幕上的自己講述雨人當年差點害死弟弟查理的往事，興奮的不得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想我找到感覺了……”
“我想，我們需要讓明星們感覺到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羅納德低聲回答，他反正看不太出這場戲，和之前拍的，有什麽大的區别。
“是羅納德點醒了我，我就把這兩周多來，我拍不出這場戲的尴尬，無助，想逃避的情緒，用到了這場戲裏，果然效果很好。”達斯汀·霍夫曼高興的很，自己揭曉了謎底。
“就這樣？”湯姆·克魯斯見拍攝的危機解除，霍夫曼不再鬧退出了，過來和羅納德聊聊。
“就這樣，所以演技這種事情，特别是電影的演技，很多時候是一種感覺，你得相信導演的判斷。如果是個好導演的話。”羅納德把當時的情況給湯姆·克魯斯一說。
“看來，奧維茨對他們自己人還是不一樣。”湯姆·克魯斯把片酬不對等的事情對葆拉發洩了一番。葆拉勸他要冷靜，經過這部電影，克魯斯的影響力也在逐漸增長。以後有票房号召力的明星，待遇不會低于達斯汀·霍夫曼這種演技明星的。
但是奧維茨對待達斯汀·霍夫曼這樣的自己人，還是更加寬容，鬧了兩周多時間，也沒有真的對他喪失信心。
“羅納德，你要去紐約？我也要去，到時候我們在那見面？”邁克爾·奧維茨對劇組危機解除很高興，過來和羅納德說話。
“我是要過去，我投資的電影要上映了。你也去紐約嗎？我們可能不一定能同時有空碰上。”
“那就安排時間，我們畢竟是自己人……”
“我讓尼西塔安排。”羅納德表面功夫做好，什麽自己人，我可沒享受過你對霍夫曼的這種待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