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的羅納德還是意難平,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試圖平複自己的心情。
演員演技發揮不一緻,情緒不匹配的問題,充斥着“快節奏”的全片。一想起來,羅納德就覺得尴尬無比,恨不得把演員和工作人員叫回來重拍。
同一角色的前後情感強度不匹配,其實還不算本片最嚴重的問題。畢竟大多數觀衆隻看一遍電影,也不像專業人士那麽敏感,演員前後兩次出場中間的劇情,也會沖淡這種不匹配的感覺。
想到一個角色的劇情中間,插入了其他人的劇情,羅納德就感覺自己非常幸運。“快節奏”是一部多主角的群戲,這樣的話,每個人的劇情隻有整部電影的六分之一,觀衆更不容易發現問題。
如果自己的第一部影片,拍的是傳統故事,一個主角爲主,或者是兩個主角對手戲爲主的浪漫喜劇,那麽前後情緒的強度錯誤,就會讓觀衆感覺到明顯不對。
試想,如果整部電影講的都是斯泰茜和書呆子馬克的故事,那麽第一次約會的時候,斯泰茜比後來兩人初吻的時候還要顯得激動,這顯然會讓觀衆馬上出戲。
而現在兩人的兩次約會戲,被七八個其他角色的故事穿插打斷,觀衆按照順序看下來,倒是看不出什麽問題。
真正比較嚴重的錯誤,發生在室内拍攝的一些戲份。
比如書呆子馬克和斯泰茜在意大利餐廳裏第一次約會,爲了保證拍攝效率,所有馬克的正面鏡頭,和斯泰茜的正面鏡頭,是分成兩天拍的。
這樣做,可以節省大量的布光時間,因爲每次布光都需要兩個小時以上。
把馬克的鏡頭都集中在一起拍,然後第二天再把攝影機重新對着對面的斯泰茜,重新打光,一次性拍攝完斯泰茜的戲份。
由于兩天裏演員的狀态不同,演員也不可能準确回憶,複現昨天某時某刻的情緒,兩個演員分别對着攝影機說話的時候,情緒強度不在一個水平上。
把兩天拍攝的對話鏡頭剪輯到了一起,在兩人的臉之間連續切換,觀衆馬上就能發現不合拍的地方。
而羅納德自己,由于早就知道兩人故事的結局,已經在腦海裏有了兩個角色的固定形象和後續發展,反倒沒有在剪輯的時候發現這個錯誤。
被科波拉導演一語道破以後,羅納德現在真是怎麽想怎麽尴尬,整部電影的室内鏡頭,從頭到尾都是窟窿。
還好在百貨商場拍攝的時候,攝影指導馬修用了特别的燈光照明系統,讓換邊拍的對話鏡頭不需要重新布光。
所以幸運的是,開頭前十分鍾大量的商場内部戲,兩人對話的過肩鏡頭,都是在同一天拍的。
演員還能記得剛才拍攝鏡頭時候的表演強度,這種情緒不合拍的問題不那麽嚴重。
否則剛開場,觀衆就開始心不在焉的跑路了。
想不出辦法的羅納德隻好上床睡覺,剛躺下就開始歎氣。
“哎……哎……”
半小時過去,羅納德還在翻來覆去的想着心事。當年在新世紀拍“搖滾高中”的時候,吉姆·卡梅隆就比自己精明,天天跟在導演的後面,看導演們怎麽指揮表演,他那時候一定就有目的地注意到了這個問題。
自己倒是參與了各個技術環節,了解了導演拍電影需要知道的各種專業知識。但是這些專業知識還有機會補救學習,導演安排和指導表演,讓後期情緒統一的方法卻沒那麽容易學到。
到哪裏再去找一個導演現場學習呢?
咦?
羅納德骨碌一下從床上爬了起來,科波拉不是同意導演工會派一個學徒導演跟着見習嗎?這次一定要抓住機會,跟在他的身後學習。
科波拉要拍攝的是SE·欣頓的小說,“世外頑童(The Outsiders)。羅納德記得戴安·蓮恩曾經送過自己一套欣頓的小說合集,作爲禮物。
蹲在地上還沒拆包的紙箱裏翻了很久,終于找到了這本小說。他翻出來,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一種青春少年的氣息撲面而來。
半小時以後,羅納德匆匆翻完了小說,發出一聲哀歎:“這他媽的寫的都是啥?”
小說的劇情不複雜。
在俄克拉何馬州的一個小鎮圖爾薩裏,有兩幫敵對的青少年幫派。意大利裔的窮人孩子組成的“油頭幫(Greasers)”,和富裕的昂撒白人孩子組成的“公子幫(Socs,Socials的縮寫,原意是社交,引申爲有社交生活的公子哥)。
公子幫有汽車開,有冰淇淋吃。油頭幫隻能從褲兜裏扣幾個美分的硬币出來看場老電影。兩個幫派不知道因爲什麽可笑的原因,勢同水火,一下課就開始捉對打架。
鎮上有個屬于油頭幫的孤兒叫“馬仔(Ponyboy)”,他有個二哥叫“蘇打水(Sodapop)”,他們的大哥叫達雷爾(Darry)。
馬仔和蘇打水不是他們的外号,而是他們沒文化的父親給起得真名。别笑,當時的俄克拉何馬就是這樣一個落後的地方,父親連給兒子起名的能力都沒有。
在花錢請了中學老師給大哥起了個像樣的名字以後,父親開始酗酒,對老二老三的名字就随便來了。
小說是以馬仔做主角寫的,他們所在的油頭幫,和公子幫的一個外号“櫻桃(Cherry)”的女孩在汽車影院看電影,馬仔和櫻桃有了交流。
這事被公子幫發現後,趁着馬仔和朋友強尼落單,把他們打了一頓,還要把強尼淹進噴水池溺死。
強尼用小刀捅死了一個公子幫的人。馬仔和強尼在另一個出身不錯卻和油頭幫混在一起的青年達利(Dally,不是馬仔大哥)的幫助下,到外地的一個廢棄的教堂躲避。
之後教堂失火,強尼爲了救孩子沖進教堂,被嚴重燒傷,死在了醫院裏。
馬仔覺得自己要聽從強尼的遺言,沖出這個沒有前途,内卷嚴重的地方。他開始寫作,于是寫成了這本“世外頑童”。
羅納德翻到書封底,上面寫着“第一次印刷,1967年4月”。
怪不得裏面的情節這麽奇特,原來是欣頓十幾歲上高中時候的作品。那個時候的阿美利加,還是小鎮青年的阿美利加。小鎮青年的價值觀才是官方和好萊塢推動的價值觀。
欣頓是嬰兒潮一代,那時候很多小鎮青年,紛紛湧入大城市尋找工作,開始了阿美利加曆史上最大的一波城市化進程。
種種小鎮青年的物質貧乏,講哥們義氣,憑武力決定資源分配的世界背景,現在的一代年輕人已經漸漸陌生了。
就在這部小說出版的那幾年,嬰兒潮正式結束。新一代的家庭平均子女數量大幅度減少,很多在生在郊區的白人中産家庭的孩子,已經離那個叢林社會般的青少年生态非常遙遠。
他們更熟悉的是電話聊天,在學校裏以興趣,而不是出生分類。充足的快餐崗位需求和相對減少的适齡青少年數量,讓工資上漲的足夠高。努力打工就可以拉平一些家庭背景帶來的經濟差距。
現在是一九八二年,嬰兒潮之後的第一代孩子,已經快高中畢業,這些新一代的少年,還會和欣頓當年描繪的情景有共鳴嗎?
反正這不是羅納德操心的問題了。
這部電影,聽尼西塔說科波拉非常看重,認爲是女孩版的“小亂世佳人”,男孩版的“小教父”。有潛力獲得和當年“教父”兩部曲那樣的票房成功。
也許是剛才看了“世外頑童”小說裏那些充滿熱血的情節,羅納德一下子沒有任何睡意。從來睡眠質量上佳的他,居然失眠了。
羅納德想爬起來做點運動,身體疲憊下來以後,就能睡着了。但是深更半夜的也沒有健身房給他運動,洛杉矶半夜出去跑步也有點擔心安全問題。
羅納德巡視房間裏的設備,突然發現了簡·方達送的給自己的那份錄像帶。
“簡·方達韻律操?”羅納德看了看封面上身材保持的極好的簡·方達,拆開盒子,找到錄像機,塞了進去。
幾個穿着芭蕾練功服,套着暖腿套的美女,在練功房裏擺出各種拉伸動作。鏡頭慢慢後退,照到了最右側的一個美女,正是簡·方達。
“你準備好來做點操了嗎?”簡·方達對着攝影機喊了一聲。
衆位美女回答“耶!”
“我們先來簡單的動作。雙腳伸開比肩膀稍寬,擡頭挺胸,腹部收緊……然後開始拉伸頭部,左邊……一二,後邊……三四,右邊……五六……”
羅納德也在地闆上穿着睡衣跟着簡·方達的動作拉伸自己的脖子。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沒難度啊。羅納德覺得這個對自己有點簡單了,拿起遙控往後快進了半小時。
“我們先跪下,膝蓋并攏,擡起一側的膝蓋,讓腿和身體平行,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這樣還行,羅納德覺得這種動作自己做起來還有點意思,時間一長還挺累的。
“然後是拉伸動作,兩腿盡量分開,雙手握住自己的腳踝,然後蹲下,膝蓋和地面平行,拉伸你的大腿内側肌肉,一二……三四……”
“哦,Shxt,我明天肯定要大腿内側酸痛了。”羅納德跟着錄像帶做了四十五分鍾的活動,終于忍不住了,這種有氧運動還是女性,和長跑運動員比較擅長。
自己一個練摔跤的講究爆發力,不擅長,不擅長……
“最後是整理活動,雙手抱住腳踝,頭盡量向下,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簡·方達教學的動作節奏越來越慢,羅納德感覺一股睡意湧了上來,連忙去洗了個澡,跳上床睡覺。
“吸氣……呼氣……吸氣……呼氣……”躺在床上的羅納德還在按照簡·方達的節奏呼吸,慢慢地心裏越來越平靜,好像到了一個沒有任何生物的空間,香甜地睡去。
睡夢中好像有個人在對自己說着什麽。羅納德朦朦胧胧地看到有人把一張亮晶晶,中間有個洞的圓形塑料物品,放在一個茶杯托一樣的碟子上,然後一按按鈕,咔嚓一聲茶杯托縮了回去。
然後視野裏出現了一個電腦顯示器一樣的屏幕,但是上面是彩色藍天白雲綠草地的畫面。随着吱地一聲,屏幕上出現了錄像機面闆一樣的畫面,有播放,暫停,快進等等。
滴答一聲,有個白色的箭頭點擊了一下三角形的播放按鍵,一段畫面跳了出來。
一段悠揚的音樂響起,背景中有一個人好聽的男聲在歌唱。
“抓住那一刻,很久以前
一口氣過去,你就會在那裏
如此年輕和無憂無慮
你将再次看到
時間的那個地方,如此那麽的金色。”
一張好像褪色的老照片出現在屏幕上,上面是六個梳着油光蹭亮的油頭的青年,畫面籠罩在像夕陽一樣的金色裏,片名從右向左的出現在屏幕上。
“世外頑童(The Outsiders)”
“媽的,果然夢到了。”羅納德在睡夢中說起了夢話。
伴着夕陽一樣的金色,開始出現片名和各種演職人員名單。但是名單是白色的,在金色的背景畫面上看不太清楚,隻有最後一個導演名字,占據了整個畫面,羅納德看清楚了,是“弗朗西斯·科波拉”。
片頭音樂漸漸停下,一個男孩穿着兜帽衫牛仔褲,走出了電影院。被一群開着車的“公子幫”追着要打他。
兜帽衫男孩拼命的逃跑,過了鐵道路口來到了明顯更加貧窮的區域。幾個“油頭幫”的男孩出來,幫着男孩打跑了坐車的公子幫。
“這就是‘世外頑童’開始的情節啊。”羅納德磨了磨牙,發現了兩個油頭幫男孩的演員自己認識。一個是湯姆·克魯斯,另一個是馬特·狄龍。
還有兩個演員也看着面熟,不知道在哪裏見過。他們演的都是哪個角色?
迷迷糊糊中好像放了很久電影,羅納德又發現了一個熟人。在汽車電影院的情節裏,馬特·狄龍老是去惹坐在他前面的一個女孩,玩她的頭發:
“我怎麽知道這紅頭發是不是天然的?她是不是和你的啊……啊……啊……眉毛一個顔色啊?”
終于他把女孩惹毛了,女孩回身罵了起來“把你的腳從我靠背上放下來,閉嘴!”
一個臉部特寫給了出來。竟然是戴安·蓮恩!
羅納德覺得好像戴安的妝容特别處理過,顯得比真人要年紀大一點。
兩人繼續糾纏對話,羅納德看出不對來了。
馬特·狄龍和戴安·蓮恩,兩人說話的情緒非常合拍。一人一句,情緒逐漸遞進。狄龍不斷的升級手段去惹戴安,戴安的反應也從不想管,到厭煩,最後爆發,再被狄龍逗笑。
兩人的過肩和特寫來回切換,情緒升級都非常吻合。
羅納德很想倒回去再看一遍,這是怎麽拍出來的?爲啥科波拉能拍的情緒這麽對?
他努力伸手去夠哪個屏幕,卻沒有辦法夠到。畫面在繼續前進,又變成了晚上。
“油頭幫”,和“公子幫”兩邊的人挨個排好,準備用一場群架決定誰是正義的一方。兩邊的人可能是好朋友,也可能是橄榄球隊的隊友,卻因爲出身和發型被分在了兩邊。
一聲令下,兩邊的人沖上去捉對厮殺起來。
羅納德心中焦急,這種鏡頭好拍,自己想看的是剛才的對話鏡頭,爲什麽能夠情緒合拍?他想再看一遍學習研究。
再次奮力的伸出手去觸碰屏幕,羅納德突然感覺身下一空……
“啊!”
他又從床上摔了下來。
“科波拉先生,你是怎麽拍的?爲什麽所有的對話鏡頭的情緒都這麽統一?你是不計成本地把這場戲所有鏡頭按照順序拍下來?還是有什麽特别的辦法?”羅納德從地上爬起來,第一時間大喊。
額,羅納德清醒了過來,還在自己的房間裏。好像又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世外頑童”電影成片的幾段畫面。
羅納德去廚房燒水,給自己沖了杯袋泡紅茶,定了定神。
明天打電話給尼西塔,再想辦法聯系上原作者欣頓女士,一定要去“世外頑童”劇組裏,學習大導演是怎麽解決表演的一緻性問題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