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的西海子。初春暖風拂過這裏,翠柳長堤,綠水蕩漾,如同是一卷展開的山水畫。朱煥華和岑國璋坐在水邊東岸的樂水軒。
房間隻有他們兩人,中間的桌子上有一座炭火爐,上面架着水壺,咕咕地冒着熱氣。一個茶壺,兩隻茶盞,飄着縷縷茗香,像室外的景色一樣,沁人心扉。
“益之,看你臉色,這次進宮面聖,是不是被皇上訓斥了?”朱煥華提起茶壺,小心地給茶盞倒着茶水,同時問道。
他現在終于熬成了侍郎,不過是工部右侍郎,也是明盟在京師的負責人之一。
“皇上對我重用有加,怎麽會訓斥呢?我們的皇上,用得着的時候,客氣得很。”岑國璋揮揮手不在意地答道。
“那皇上對我們明社産生了忌憚?”朱煥華放回茶壺,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問道。
“皇上早就忌憚我們了。這些年,六部九卿可曾有我們明社中一位嗎?到去年年底,工部右侍郎出缺,左選右選,沒有願意擔任這個苦差事,這才落到明夏師兄你的頭上。這不是忌憚是什麽?”
朱煥華喟然歎息,心中複雜異常。過了許久才緩緩地問道。
“益之,憲政真的是未來的趨勢,現在的良藥嗎?”
岑國璋看了看欄杆處的魚竿,紋絲不動。水面微波蕩漾,在垂入水中的的魚線周圍蕩起一圈圈波紋。
他回過身來,在朱煥華身邊坐下,緩緩說道。
“這些年,泰西之學漸入我朝,除了科學,還有政學。大家也逐漸知道什麽叫政體,對政制、權利義務和責任等概念慢慢清晰,不再像此前,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朱煥華靜靜地聽着。
“明夏師兄,你說此前我們是什麽政體?”
“君權天授,士大夫共治的政體。”朱煥華答道。
這些年來,這些東西也是明盟内部讨論最多的。從不理解不接受,到逐漸明白和領悟,再到各自都自己的想法。
“我們可不可以說,從秦漢開始演化,我們就是士人政制?尤其是景陳盛三朝,開科取士,士人政制的特性更爲明顯?”
朱煥華緩緩說道:“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朝代更疊,但治理國家的主體都是士大人。”
“沒錯,士大人治理國家,一脈相承。首先他們要确定的就是統一思想,不能你用法家,我用儒家,他用黃老。這樣的話,自己先打起來了。”
看到朱煥華點點頭,岑國璋繼續往下說,“于是,士人前輩們有高遠卓越者,就用了聖賢之學這個框,以儒學爲骨架,把符合他們治國理念的東西,都往裏裝。再結合開科取士,建立信奉這一理念的文官系統。”
“那君主帝王呢?”朱煥華忍不住低聲問了一句。
“他們啊,是士人集團集體意志的體現。但是由于士人政體的緻命缺陷,他們隻能讓出很大一部分權力給到君主。而君主總歸是人,有自己的意識和欲望。往往會與士人集團發生争權奪利的舉動。君主的爪牙有外戚、宦官和部分文官,所以每朝每代都有各式各樣的黨争,本質就是君主與士人集團在争取奪利。”
朱煥華是明盟元老,這種在外面能夠引起驚濤駭浪的言語,私下裏與同仁們不知争論過多少回,早就習以爲常。
“益之,你說士人政體的緻命缺陷,是什麽?”
“他們的權力從哪裏來?這一點,對于士人們非常緻命。總不能說,我會識字,接受聖賢之學的教育,就有治理國家,統禦萬民的權力?這樣說,誰服氣?”
聽了岑國璋的話,朱煥華當即明白了,“所以前朝曆代士人們就搞出君權神授的把戲。把君主神化爲天子,擁有上天賦予的至高無上的權力。然後士人們再通過君主的授權,獲得治國撫民的權力。”
“對!”岑國璋剛應了一句,突然看到浮在水面的浮杆動了一下,連忙轉身提起魚竿,用力一提,一條不大的青魚從水裏飛了出來。
他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飛過的魚,取下魚鈎,把它放進挂在欄杆上,半浸在水裏的魚簍裏。
“曆朝曆代的君主,就像這條魚一樣,心甘情願地咬中士人們魚餌。兩者一拍即合,聯手分了這天下,盡享無盡的财富和富貴。隻是時代在變,财富也在變,這政制也得跟着變。”
聽了岑國璋的話,朱煥華眉頭微微一皺,“财富?”
“這是通俗易懂的說法,其實論到本質,應該是創造财富的基礎和能力,也就是生産力。”
“生産力,我知道,這是益之你提出的新觀點。它是一切經濟、政治等上層社會架構的根本基礎。有點難懂,當初爲了弄明白益之提出的這個新觀點,我跟良玉、東籬等幾位,争論了兩三個月。還按照益之你提示的,收集了大量江淮、嶺東、河陰的地方資料,才弄清楚這觀點。”
朱煥華頓了一下,繼續問道:“益之你說生産力在變,政制也在變,此前内部讨論時,我搞得不是很明白。借此機會,還請益之再爲我解惑。”
“明夏師兄,此前的生産力,比如說創造财富的最大基礎和工具是什麽?”
朱煥華略一思索,毫不遲疑地答道:“土地。”
“沒錯,土地。土地出糧食,出棉麻,出絲綢,出茶葉,就連瓷器都是泥土燒制所成。所以以往的君主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各級的官員士大夫就是大大小小的地主。就算出身貧寒的士子,一旦中舉做官,很快就會成爲地主。”
朱煥華點點頭,“益之說得沒錯。我家裏就有上千畝地。正是祖上留下這麽多良田,我朱家世代男丁可以潛心讀書,繼而中士取官,延續繁華。”
“明夏師兄說的沒錯。正因爲此前的生産力低下,土地是最重要的生産資料,所以曆史幾經選擇淘汰,建立了最符合它的士人政制。這一點,明夏師兄能理解嗎?”
朱煥華低頭思索着,岑國璋也不着急,坐在那裏重新給魚鈎上了魚餌,揮動魚竿一甩,把魚鈎重新放進水裏。
清風徐來,帶着淡淡的水腥味,混雜着春樹青草的清香,非常好聞。
釣魚就是如此惬意,就是自己今天戴了一頂大帽,沒有戴頭盔,會不會有危險?不怕了,這裏除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明夏師兄,沒有外人。
常無相帶着護衛們散在周圍,更是護得嚴嚴實實的。
“益之,我明白了。你這麽一說,以前我很多疑惑就能解開了。以前的改朝換代,也跟土地這一根本财富有關。”
朱煥華雖然理解了,但是對于新名詞還是覺得有些拗口,甯願用财富這種通俗易懂的詞。
“沒錯。大家都在拼命地奪取土地這一基本生産資料,可土地總歸是有限的。土地都集中在皇室權貴和大小地主手裏,百姓們怎麽辦?還有新晉的士人集團們怎麽辦?矛盾越積越深,自然會用一場動蕩去重新洗牌。這裏面的玄機很複雜,今天不是讨論它的時候,我們就暫且放過不提。”
岑國璋放好魚竿,坐回到椅子上,端起一杯熱茶,一口飲盡,“我們繼續說生産力的變化。明夏,這些年你有沒有發現,現在創造财富最兇猛的手段是什麽?”
“前些年是海商,現在是益之提倡推行的工廠。愚兄跟着你,家裏和賬面上的銀子驟然多了幾萬兩,比曆代先祖們能掙的錢财還要多。”
“哈哈,這就對了了。時代真得變了!”岑國璋仰首笑道。
(本章完)